卷二十 泰族訓(xùn)

水火金木土谷，異物而皆任；規(guī)矩權(quán)衡準(zhǔn)繩，異形而皆施；丹青膠漆，不同而皆用，各有所適，物各有宜。輪圓輿方，轅從衡橫，勢(shì)施便也；驂欲馳，服欲步，帶不厭新，鉤不厭故，處地宜也。《關(guān)睢》興于鳥，而君子美之，為其雌雄之不乖居也；《鹿鳴》興于獸，君子大之，取其見食而相呼也；泓之戰(zhàn)，軍敗君獲，而《春秋》大之，取其不鼓不成列也；宋伯姬坐燒而死，《春秋》大之，取其不逾禮而行也。成功立事，豈足多哉！方指所言而取一概焉爾。王喬、赤松，去塵埃之間，離群慝之紛，吸陰陽之和，食天地之精，呼而出故，吸而入新，■虛輕舉，乘云游霧，可謂養(yǎng)性矣，而未可謂孝子也。周公誅管叔、蔡叔，以平國弭亂，可謂忠臣也，而未可謂弟也。湯放桀，武王伐紂，以為天下去殘除賊，可謂惠君，而未可謂忠臣矣。樂羊攻中山未能下，中山烹其子，而食之以示威，可謂良將，而未可謂慈父也。

故可乎可，而不可乎不可；不可乎不可，而可乎可。舜、許由異行而皆圣，伊尹、伯夷異道而皆仁，箕子、比干異趨而皆賢。故用兵者，或輕或重，或貪或廉，此四者相反，而不可一無也。輕者欲發(fā)，重者欲止，貪者欲取，廉者不利非其有。故勇者可令進(jìn)斗，而不可令持牢；重者可令埴固，而不可令凌敵；貪者可令進(jìn)取，而不可令守職；廉者可令守分，而不可令進(jìn)取；信者可令持約，而不可令應(yīng)變。五者相反，圣人兼用而財(cái)使之。夫天地不包一物，陰陽不生一類。海不讓水潦以成其大，山不讓土石以成其高。夫守一隅而遺萬方，取一物而棄其余，則所得者鮮矣，而所治者淺矣。

治大者道不可以小，地廣者制不可以狹，位高者事不可以煩，民眾者教不可以苛。夫事碎難治也，法煩難行也，求多難澹也。寸而度之，至丈必差；銖而稱之，至石必過。石稱丈量，徑而寡失；簡(jiǎn)絲數(shù)米，煩而不察。故大較易為智，曲辯難為慧。故無益于治，而有益于煩者，圣人不為；無益于用，而有益于費(fèi)者，智者弗行也。故功不厭約，事不厭省，求不厭寡。功約，易成也；事省，易治也；求寡，易澹也。眾易之，于以任人，易矣。孔子曰：“小辯破言，小利破義，小藝破道，小見不達(dá)，必簡(jiǎn)。”河以逶蛇，故能遠(yuǎn)；山以陵遲，故能高；陰陽無為，故能和；道以優(yōu)游，故能化。

夫徹于一事，察于一辭，審于一技，可以曲說，而未可廣應(yīng)也。蓼菜成行，甂甌有<艸是>，稱薪而爨，數(shù)米而炊，可以治小，而未可以治大也。員中規(guī)，方中矩，動(dòng)成獸，止成文，可以愉舞，而不可以陳軍。滌杯而食，洗爵而飲，盥而后饋，可以養(yǎng)少，而不可以饗眾。今夫祭者，屠割烹殺，剝狗燒豕，調(diào)平五味者，庖也；陳簠簋，列樽俎，設(shè)籩豆者，祝也；齊明盛服，淵默而不言，神之所依者，尸也。宰、祝雖不能，尸不越樽俎而代之。故張瑟者，小弦急而大弦緩；立事者，賤者勞而貴者逸。舜為天子，彈五弦之琴，歌《南風(fēng)》之詩，而天下治。周公肴臑不收于前，鐘鼓不解于懸，而四夷服。趙政晝決獄而夜理書，御史冠蓋接于郡縣，覆稽趨留，戍五嶺以備越，筑修城以守胡，然奸邪萌生，盜賊群居，事愈煩而亂愈生。

故法者，治之具也，而非所以為治也，而猶弓矢，中之具，而非所以為中也。黃帝曰：“芒芒昧昧，因天之威，與元同氣。”故同氣者帝，同義者王，同力者霸，無一焉者亡。故人主有伐國之志，邑犬群嗥，雄雞夜鳴，庫兵動(dòng)而戎馬驚。今日解怨偃兵，家老甘臥，巷無聚人，妖菑不生，非法之應(yīng)也，精氣之動(dòng)也。故不言而信，不施而仁，不怒而威；是以天心動(dòng)化者也。施而仁，言而信，怒而威；是以精誠感之者也。施而不仁，言而不信，怒而不威，是以外貌為之者也。故有道以統(tǒng)之，法雖少，足以化矣；無道以行之，法雖眾，足以亂矣。

治身，太上養(yǎng)神，其次養(yǎng)形；治國，太上養(yǎng)化，其次正法。神清志平，百節(jié)皆寧，養(yǎng)性之本也；肥肌膚，充腸腹，供嗜欲，養(yǎng)生之末也。民交讓爭(zhēng)處卑，委利爭(zhēng)受寡，力事爭(zhēng)就勞，日化上遷善而不知其所以然，此治之上也。利賞而勸善，畏刑而不為非，法令正于上而百姓服于下，此治之末也。上世養(yǎng)本，而下世事末，此太平之所以不起也。夫欲治之主不世出，而可與興治之臣不萬一，以萬一求不世出，此所以千歲不一會(huì)也。水之性，淖以清，窮谷之污，生以青苔，不治其性也。掘其所流而深之，茨其所決而高之，使得循勢(shì)而行，乘衰而流，雖有腐<骨差>流漸，弗能污也。其性非異也，通之與不通也。風(fēng)俗猶此也。誠決其善志，防其邪心，啟其善道，塞其奸路，與同出一道，則民性可善，而風(fēng)俗可美也。所以貴扁鵲者，非貴其隨病而調(diào)藥，貴其■息脈血，知病之所從生也。所以貴圣人者，非貴隨罪而鑒刑也，貴其知亂之所由起也。若不修其風(fēng)俗，而縱之淫辟，乃隨之以刑，繩之以法，雖殘賊天下，弗能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