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原道訓
是故革堅則兵利,城成則沖生。若以湯沃沸,亂乃逾甚。是故鞭噬狗,策蹄馬,而欲教之,雖伊尹、造父弗能化。欲寅之心亡于中,則饑虎可尾,何況狗馬之類乎?故體道者逸而不窮,任數(shù)者勞而無功。夫峭法刻誅者,非霸王之業(yè)也;策繁用者,非致遠之術也。離朱之明,察箴末于百步之外,不能見淵中之魚;師曠之聰,合八風之調(diào),而不能聽十里之外。故任一人之能,不足以治三畝之宅也。
修道理之數(shù),因天地之自然,則六合不足均也。是故禹之決瀆也,因水以為師;神農(nóng)之播谷也,因苗以為教。夫萍樹根于水,木樹根于土,鳥排虛而飛,獸庶實而走,蛟龍水居,虎豹山處,天地之性也。兩木相摩而然,金火相守而流,員者常轉,者主浮,自然之勢也。是故春風至則甘雨降,生育萬物,羽者嫗伏,毛者孕育,草木榮華,鳥獸卵胎;莫見其為者,而功既成矣。秋風下霜,倒生挫傷,鷹雕搏鷙,昆蟲蟄藏,草木注根,魚鱉湊淵;莫見其為者,滅而無形。木處榛巢,水居窟穴,禽獸有芄,人民有室,陸處宜牛馬,舟行宜多水,匈奴出穢裘,于、越生葛。各生所急,以備燥濕;各因所處,以御寒暑;并得其宜,物便其所。由此觀之,萬物固以自然,圣人又何事焉?
九疑之南,陸事寡而水事眾,于是民人被發(fā)文身,以像鱗蟲;短綣不绔,以便涉游;短袂攘卷,以便刺舟;因之也。雁門之北,北狄不谷食,賤長貴壯,俗尚氣力;人不馳弓,馬不解勒;便之也。故禹之裸國,解衣而入,衣帶而出;因之也。今夫徙樹者,失其陰陽之性,則莫不枯槁。故橘樹之江北,則化而為枳;鴝鵒不過濟;<豸舟>渡汶而死;形性不可易,勢居不可移也。是故達于道者,反于清靜;究于物者,終于無為。以恬養(yǎng)性,以漠處神,則入于天門。所謂天者,純粹樸素,質(zhì)直皓白,未始有與雜糅者也。所謂人者,偶差智故,曲巧詐偽,所以俯仰于世人而與俗交者也。故牛岐蹄而戴角,馬被髦而全足者,天也;絡馬之口,穿盾之牛者,人也。循天者,與道游者也;隨人者,與俗交者也。夫井魚不可與語大,拘于隘也;夏蟲不可與語寒,篤于時也;曲士不可與語至道,拘于俗、束于教也。故圣人不以人滑天,不以欲亂情,不謀而當,不言而信,不慮而得,不為而成,精通于靈府,與造化者為人。
夫善游者溺,善騎者墮,各以其所好,反自為禍。是故好事者未嘗不中,爭利者未嘗不窮也。昔共工之力,觸不周之山,使地東南傾。與高辛爭為帝,遂潛于淵,宗族殘滅,繼嗣絕祀。越王翳逃山穴,越人熏而出之,遂不得已。由此觀之,得在時,不在爭;治在道,不在圣。土處下,不在高,故安而不危;水下流,不爭先,故疾而不遲。昔舜耕于歷山,期年而田者爭處堯角,以封壤肥饒相讓;釣于河濱,期年而漁者爭處湍瀨,以曲隈深潭相予。當此之時,口不設言,手不指麾,執(zhí)玄德于心,而化馳若神。使舜無其志,雖口辯而戶說之,不能化一人。
是故不道之道,莽乎大哉!夫能理三苗,朝羽民,徒裸國,納肅慎,未發(fā)號施令而移風易俗者,其唯心行者乎?法度刑罰,何足以致之也!是故圣人內(nèi)修其本,而不外飾其末,保其精神,偃其智故。漠然無為,而無不為也;澹然無治也,而無不治也。所謂無為者,不先物為也;所謂無不為者,因物之所為。所謂無治者,不易自然也;所謂無不治者,因物之相然也。
萬物有所生,而獨知守其根;百事有所出,而獨知守其門。故窮無窮,極無極,照物而不眩,響應而不乏。此之謂天解。故得道者志弱而事強,心虛而應當。
所謂志弱而事強者,柔毳安靜,藏于不敢,行于不能,恬然無慮,動不失時,與萬物回周旋轉,不為先唱,感而應之。是故貴者必以賤為號,而高者必以下為基。
托小以包大,在中以制外,行柔而剛,用弱而強,轉化推移,得一之道,而以少正多。所謂其事強者,遭變應卒,排患扌干難,力無不勝,敵無不凌,應化揆時,莫能害之。是故欲剛者,必以柔守之;欲強者,必以弱保之。積于柔則剛,積于弱則強;觀其所積,以知禍福之鄉(xiāng)。強勝不若己者,至于若己者而同;柔勝出于己者,其力不可量。故兵強則滅,木強則折,革固則裂,齒堅于舌而先之弊。是故柔弱者,生之干也;而堅強者,死之徒也;先唱者,窮之路也;后動者,達之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