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十九 列傳第十九
裕雖不博學,論難甚精。嘗問謝萬云:"未見《四本論》,君試為言之。"萬敘說既畢,裕以傅嘏為長,于是構辭數百言,精義入微,聞者皆嗟味之。裕嘗以人不須廣學,正應以禮讓為先故終日靜默,無所修綜,而物自宗焉。在剡曾有好車,借無不給。有人葬母,意欲借而不敢言。后裕聞之,乃嘆曰:"吾有車而使人不敢借,何以車為!"遂命焚之。
在東山久之,復征散騎常侍,領國子祭酒。俄而復以為金紫光祿大夫,領瑯邪王師。經年敦逼,并無所就。御史中丞周閔奏裕及謝安違詔累載,并應有罪,禁錮終身,詔書貰之。或問裕曰:"子屢辭征聘,而宰二郡,何邪?"裕曰:"雖屢辭王命,非敢為高也。吾少無宦情,兼拙于人間,既不能躬耕自活,必有所資,故曲躬二郡。豈以騁能,私計故耳。"年六十二卒。三子:傭、寧、普。
傭,早卒。寧,鄱陽太守。普,驃騎諮議參軍。傭子歆之,中領軍。寧子腆,秘書監。腆弟萬齡及歆之子彌之,元熙中并列顯位。
嵇康,字叔夜,譙國铚人也。其先姓奚,會稽上虞人,以避怨,徙焉。铚有嵇山,家于其側,因而命氏。兄喜,有當世才,歷太仆、宗正。康早孤,有奇才,遠邁不群。身長七尺八寸,美詞氣,有風儀,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飾,人以為龍章鳳姿,天質自然。恬靜寡欲,含垢匿瑕,寬簡有大量。學不師受,博覽無不該通,長好《老》《莊》。與魏宗室婚,拜中散大夫。常修養性服食之事,彈琴詠詩,自足于懷。以為神仙稟之自然,非積學所得,至于導養得理,則安期、彭祖之倫可及,乃著《養生論》。又以為君子無私,其論曰:"夫稱君子者,心不措乎是非,而行不違乎道者也。何以言之?夫氣靜神虛者,心不存于矜尚;體亮心達者,情不系于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審貴賤而通物情。物情順通,故大道無違;越名任心,故是非無措也。是故言君子則以無措為主,以通物為美;言小人則以匿情為非,以違道為闕。何者?匿情矜吝,小人之至惡;虛心無措,君子之篤行也。是以大道言'及吾無身,吾又何患'。無以生為貴者,是賢于貴生也。由斯而言,夫至人之用心,固不存有措矣。故曰'君子行道,忘其為身',斯言是矣。君子之行賢也,不察于有度而后行也;任心無邪,不議于善而后正也;顯情無措,不論于是而后為也。是故傲然忘賢,而賢與度會;忽然任心,而心與善遇;儻然無措,而事與是俱也。"其略如此。蓋其胸懷所寄,以高契難期,每思郢質。所與神交者惟陳留阮籍、河內山濤,豫其流者河內向秀、沛國劉伶、籍兄子咸、瑯邪王戎,遂為竹林之游,世所謂"竹林七賢"也。戎自言與康居山陽二十年,未嘗見其喜慍之色。
康嘗采藥游山澤,會其得意,忽焉忘反。時有樵蘇者遇之,咸謂為神。至汲郡山中見孫登,康遂從之游。登沈默自守,無所言說。康臨去,登曰:"君性烈而才雋,其能免乎!"康又遇王烈,共入山,烈嘗得石髓如飴,即自服半,余半與康,皆凝而為石。又于石室中見一卷素書,遽呼康往取,輒不復見。烈乃嘆曰:"叔夜志趣非常而輒不遇,命也!"其神心所感,每遇幽逸如此。
山濤將去選官,舉康自代。康乃與濤書告絕,曰:
聞足下欲以吾自代,雖事不行,知足下故不知之也。恐足下羞庖人之獨割,引尸祝以自助,故為足下陳其可否。
老子、莊周,吾之師也,親居賤職;柳下惠、東方朔,達人也,安乎卑位。吾豈敢短之哉!又仲尼兼愛,不羞執鞭;子文無欲卿相,而三為令尹,是乃君子思濟物之意也。所謂達能兼善而不渝,窮則自得而無悶。以此觀之,故知堯、舜之居世,許由之巖棲,子房之佐漢,接輿之行歌,其揆一也。仰瞻數君,可謂能遂其志者也。故君子百行,殊途同致,循性而動,各附所安。故有"處朝廷而不出,入山林而不反"之論。且延陵高子臧之風,長卿慕相如之節,意氣所托,亦不可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