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百三十八 列傳第九十七
祖宗委任臺諫,未嘗罪一言者。縱有薄責,旋即超升,許以風聞,而無官長。言及乘輿,則天子改容;事關廊廟,則宰相待罪。臺諫固未必皆賢,所言亦未必皆是。然須養其銳氣,而借之重權者,豈徒然哉?將以折奸臣之萌也。今法令嚴密,朝廷清明,所謂奸臣,萬無此理。然養貓以去鼠,不可以無鼠而養不捕之貓;畜狗以防盜,不可以無盜而畜不吠之狗。陛下得不上念祖宗設此官之意,下為子孫萬世之防?臣聞長老之談,皆謂臺諫所言,常隨天下公議。公議所與,臺諫亦與之;公議所擊,臺諫亦擊之。今者物論沸騰,怨讟交至,公議所在,亦知之矣。臣恐自茲以往,習慣成風,盡為執政私人,以致人主孤立,紀綱一廢,何事不生!臣之所愿陛下存紀綱者,此也。
軾見安石贊神宗以獨斷專任,因試進士發策,以"晉武平吳以獨斷而克,苻堅伐晉以獨斷而亡,齊恒專任管仲而霸,燕噲專任子之而敗,事同而功異"為問,安石滋怒,使御史謝景溫論奏其過,窮治無所得,軾遂請外,通判杭州。高麗入貢,使者發幣于官吏,書稱甲子。軾卻之曰:"高麗于本朝稱臣,而不稟正朔,吾安敢受!"使者易書稱熙寧,然后受之。
時新政日下,軾于其間,每因法以便民,民賴以安。徙知密州。司農行手實法,不時施行者以違制論。軾謂提舉官曰:"違制之坐,若自朝廷,誰敢不從?今出于司農,是擅造律也。"提舉官驚曰:"公姑徐之。"未幾,朝廷知法害民,罷之。
有盜竊發,安撫司遣三班使臣領悍卒來捕,卒兇暴恣行,至以禁物誣民,入其家爭斗殺人,且畏罪驚潰,將為亂。民奔訴軾,軾投其書不視,曰:"必不至此。"散卒聞之,少安,徐使人招出戮之。徙知徐州。河決曹村,泛于梁山泊,溢于南清河,匯于城下,漲不時泄,城將敗,富民爭出避水。軾曰:"富民出,民皆動搖,吾誰與守?吾在是,水決不能敗城。"驅使復入。軾詣武衛營,呼卒長曰:"河將害城,事急矣,雖禁軍且為我盡力。"卒長曰:"太守猶不避涂潦,吾儕小人,當效命。"率其徒持畚鍤以出,筑東南長堤,首起戲馬臺,尾屬于城。雨日夜不止,城不沈者三版。軾廬于其上,過家不入,使官吏分堵以守,卒全其城。復請調來歲夫增筑故城,為木岸,以虞水之再至。朝廷從之。
徙知湖州,上表以謝。又以事不便民者不敢言,以詩托諷,庶有補于國。御史李定、舒亶、何正臣摭其表語,并媒蘗所為詩以為訕謗,逮赴臺獄,欲置之死,鍛煉久之不決。神宗獨憐之,以黃州團練副使安置。軾與田父野老,相從溪山間,筑室于東坡,自號"東坡居士。"
三年,神宗數有意復用,輒為當路者沮之。神宗嘗語宰相王珪、蔡確曰:"國史至重,可命蘇軾成之。"珪有難色。神宗曰:"軾不可,姑用曾鞏。"鞏進《太祖總論》,神宗意不允,遂手紥移軾汝州,有曰:"蘇軾黜居思咎,閱歲滋深,人材實難,不忍終棄。"軾未至汝,上書自言饑寒,有田在常,愿得居之。朝奏入,夕報可。
道過金陵,見王安石,曰:"大兵大獄,漢、唐滅亡之兆。祖宗以仁厚治天下,正欲革此。今西方用兵,連年不解,東南數起大獄,公獨無一言以救之乎?"安石曰:"二事皆惠卿啟之,安石在外,安敢言?"軾曰:"在朝則言,在外則不言,事君之常禮耳。上所以待公者,非常禮,公所以待上者,豈可以常禮乎?"安石厲聲曰:"安石須說。"又曰:"出在安石口,入在子瞻耳。"又曰:"人須是知行一不義,殺一不辜,得天下弗為,乃可。"軾戲曰:"今之君子,爭減半年磨勘,雖殺人亦為之。"安石笑而不言。
至常,神宗崩,哲宗立,復朝奉郎、知登州,召為禮部郎中。軾舊善司馬光、章惇。時光為門下侍郎,惇知樞密院,二人不相合,惇每以謔侮困光,光苦之。軾謂惇曰:"司馬君實時望甚重。昔許靖以虛名無實,見鄙于蜀先主,法正曰:'靖之浮譽,播流四海,若不加禮,必以賤賢為累'。先主納之,乃以靖為司徒。許靖且不可慢,況君實乎?"惇以為然,光賴以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