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
過去媽是很愛“參政”的,并把她的“參政”叫做“提醒”。從我的寫作到結交的人到往來的應酬,更不要說是戀愛結婚……有些意見我從未認真聽過,有些意見干脆不聽,為此我們常常發生摩擦。其實媽的“參政”和一般人的好事大不相同,她是怕我處事不慎、招災惹禍、吃虧上當。說到底,媽的“參政”是對我的守護。她老是不放心,總覺得我的頭上懸著一把利劍,那把劍隨時都會掉下來扎在我的頭上。她得時時守護著我,按媽的說法,也就是“提醒”著我。
“提醒”一次、兩次還行,時時“提醒”,我就煩了。一煩,就會和她戧戧起來。雖然我們常常爭吵,可我知道媽是為了我好……
既然我已身為他人之婦,就得謀為婦之政。晚上過先生那邊去給他做晚飯,一早再從先生那邊過到母親這邊來,所謂的陪伴母親、服侍母親,給母親做一頓中午飯,外帶在電腦上打字掙錢養家。所以媽老是希望天氣晴好,免得我這樣竄來竄去地被風吹著、被雨淋著、被太陽曬著……提醒我及時地加減衣服。
在我準備午飯的時候,就把媽叫到緊連著廚房的小廳里,為的是趁著我做午飯不能寫文章的時候,和媽多待一會兒、多說幾句話。她怕影響我的寫作,總是克制著想要守著我待一會兒的愿望。就連給陪伴她度過許多寂寞時日的貓煮貓食,也要歉歉地、理虧似的打個招呼。但是任誰,浪費起我的時間、精力、心血,都慷慨得很。
她對我的已然算不了什么先進科學的電腦,始終懷著一絲敬畏。有那么兩次,就在7月或8月,她扶著我工作間的門框,遠遠地站在我和電腦的后面,說:“我都不敢往前靠,生怕弄壞了它。”
我把她拉到電腦跟前,讓她看我如何在電腦上操作。我不知她是否真的看到了電腦上的字,但我卻聽見她說“真好啊”。她這時的視力幾乎等于零了。
其實媽對疾病還是相當恐懼的。記得有一年她得了食道炎,她總以為得的是食道癌。在等待進一步檢查確診的時候,每天晚上等大家睡下后,就悄悄地坐起來拿塊饅頭一口口地嚼咽,以試驗她的食道是否已經堵塞。她永遠都不知道,我是如何用棉被捂著自己的嗚咽,看她坐在黑暗中一口一口吞咽饅頭的。
她對疾病的恐懼不是因為貪生怕死,更不是留戀人間的榮華富貴。她只是不放心把我一個人丟下,她是為了我才分外愛惜生命、恐懼疾病的呀……
平時從沒有拿出過這么多時間陪媽,只有在媽病成這個樣子的時候,才想到好好守著她,等到她無時不在盼望的、可以和我日夜廝守的時候來了,她卻抑制不住地昏睡。
不但昏睡,對身邊的事物有時也不大清楚了。老是把醫院說成學校,把大夫說成老師。只有對我們的愛,是永遠清醒著的。
大夫打算再給她做一次核磁共振的時候,她掉淚了,說:“又要為我花錢了。”再一次掉淚,是因為聽說我向機關借了一萬元錢付醫院的押金,她說:“為了給我治病,你都傾家蕩產了。”
這可以說是媽一生中的最后兩次淚,從此,到她清清明明地知道,她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幾日可以盤桓,并且不動聲色地獨自懷揣著這個慘痛的隱秘,走完她最后的人生時,再也沒有流過淚。
媽在患腦萎縮又做了腦垂體瘤手術后,居然像一匹趴槽的老馬,又掙扎著站起來了。一站起來就想和我一起在只屬于我和她兩個人的人生跑道上迅跑……那天,她讓我從后面托著她的胳肢窩,練習了幾次從凳子上起立坐下的動作。我真是只用了一點點勁,她就站起來了。她練了還要再練,我怕她累,說:“明天再練吧。”
可是媽沒有明天了。要是我知道媽已經沒有明天,我何必不讓她再多練幾下、讓她多高興一會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