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時候才說愛上

　　正常的生活，意味著去擁抱一個不好不壞的愛人。那種安全和穩定，疊加起來，提供一種類似于愛的感覺，看起來像愛，回憶起來像愛。可是，它不是愛。它沒有澎湃，沒有痛苦，沒有飛蛾撲火，沒有血流成河。在進入這樣的生活之前，她還不想那么快放棄對自己的誠實，她還想餓的時候才吃飯，困的時候才睡覺，愛的時候才說愛上，不愛的時候不必撒謊。

　　小北看著呂偉的嘴一張一合，他的聲音卻幾秒之后經過記憶的拼湊再傳到腦海里：“明天大年三十，你去我家看看我媽;后天大年初一，我再和你一起回你老家看看你媽，咱們的事兒就算敲定了。”

　　他興奮地敲了一下桌面，像是結束了一個交易。

　　已經臨近過年了，人們都在抓緊最后的時間置辦年貨，馬路熙熙攘攘，商場人潮攢動。什么東西都需要搶，在哄搶的熱鬧與快樂中，人們也忘卻了一年的疲憊與無奈，為新年預備著新氣象。

　　呂偉也是其中快樂的一分子。趁著過年把婚結了，雙喜臨門，過年的假期加上年假，和小北出國度個蜜月，順便把孩子懷上。人生的大事就這樣在短暫的時間里順遂地解決，他越想越覺得對人生和自己心滿意足。

　　小北卻有一些憂心忡忡，她又翻開了手機，點進那個叫做“向南”的賬號。賬號并非每天更新，只是很巧地在小北重要的抉擇點上出現一張照片。而這張照片的場景，總是比小北的生活提前出現一天——一定是未來的自己，給現在的自己暗示著什么。

　　“向南”今天早上更新了一張照片，是在郊區的一座山上俯瞰的景象，冬日的夕陽有獨特的暖意，照片中的色彩仿佛正在游弋，渲染遠處寥曠的風景。

　　明天應該去呂偉的家，去拜見未來的婆婆才對。是怎么回事，為什么會出現一個幾十公里以外的地方?

　　小北心想：這是未來的自己用照片給出指示，是絕不會錯的。

　　她對于“她”充滿感激。不久前的一天，公司討論一個案子，客戶是某高端車品牌，方案接二連三地被否決，一個同事在被要求改第四十遍文案的時候，直接打開了位于三十九層辦公室的窗戶，被同事拉著雙腿拖了回來。

　　第二天接著開會，她忽然想起前一天在“向南”的賬號里看到一幅照片，是小區門口水果攤的老奶奶在剝橘子的手。汁水把她的指甲染上了些許橘色，蒼老的手和鮮嫩的水果形成對比，皺紋把手分成無數個枯槁的小塊，然而老奶奶的手心依然溫暖如魚肚，正如她柔軟的心。

　　在角落里，陸小北怯怯地說：“用手來表現怎么樣?”

　　全會議室的人都望向她。

　　她繼續說，越來越流暢：“老人的手，孩子的手，母親的手，藝術家的手，工匠的手，戀愛中人的手，每個人的手都不一樣。語言可以撒謊，表情可以泄密，但只有手是最誠實的。如果，如果有一天，世界上沒有聲音，眼睛能看到。可是當世界同時變得黑暗，就只有手有感受的能力。每一個水果看起來都一樣，但是賣水果的人用手一摸，就知道哪個水果是最好吃的。每一棵樹木，肉眼看起來都一樣，但是木匠用手一摸，就能識別它們的個性，把它們用到最適合的地方。手有感知，有感情，代表創造力……”

　　這個想法終于通過，雖然最后實施并沒有完全依照陸小北的設想，卻是她第一次主導了一次“創意”。

　　所以，一定要聽從“她”的指示，因為她知道一切決定背后的含義。

　　人的一生，原本是眼睛被蒙上了布條，去走一座獨木橋，如今，有一個人牽引著自己，回避了踏空之后的深淵。

　　沒有理由不信任她。沒有理由不信任這個自己。

　　陸小北打斷呂偉，說：“我明天不去了。”

　　呂偉說：“那不如我們先去看你媽。”

　　陸小北說：“不如我們分手吧。”

　　泰迪撒開短腿，歡快地朝兩人跑來，跑到一半，察覺到氣氛不對，叫了幾聲，便停住了。

　　雖然提出分手的是自己，可呂偉受到傷害后所表現出的隱忍的痛苦，反作用于自己，遠遠痛過自己被甩。

　　他們最后一次聯系是過年之后，呂偉把他媽媽準備給未來媳婦的點心和補品都快遞給她：“你注意查收一下。”他在電話里的聲音悶悶地，還帶著怨氣。

　　“對不起。”陸小北低聲說。

　　“你耍我就算了，還耍我媽，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他氣呼呼地說。

　　“對不起。”陸小北沒有什么好辯解的，只有繼續道歉。

　　“到底有什么理由，你一定要分手呢?”電話那頭，他也放軟了語氣。

　　陸小北想了想，認真地說：“和你在一起，我必須演一個痛苦的正常人，而不是做一個愉快的神經病。”

　　掛了電話，她想，如果沒有發現“向南”這個賬號，她是否會過上母親口中的“正常生活”?

　　正常的生活，意味著去擁抱一個不好不壞的愛人。那種安全和穩定，疊加起來，提供一種類似于愛的感覺，看起來像愛，回憶起來像愛。可是，它不是愛。它沒有澎湃，沒有痛苦，沒有飛蛾撲火，沒有血流成河。

　　正常的生活，意味著拋棄一切不切實際的幻想，看到海，想到的是污染和垃圾，而不再相信海底有穿著水草嬉戲的蝦男蟹女，還有開合之間演奏出旋律的貝殼。

　　正常的生活，意味著去迎接一種不好不壞的生活，每一句言辭都是事先想好的，每一道禮儀都沿襲傳統，每一次擁抱都虛與委蛇，每一首唱的歌都言不由衷。然后，輕易地遺忘所感所愛。

　　在進入這樣的生活之前，她還不想那么快放棄對自己的誠實，她還想餓的時候才吃飯，困的時候才睡覺，愛的時候才說愛上，不愛的時候不必撒謊。

　　她如此地迷信著這個“向南”的賬號，是因為她愿意相信，有一個智慧高于自己的生靈在告訴自己，那些關于努力讓天真不被碾壓，不被覆滅的努力，并不是徒勞。她也愿意相信，在未來萬千的可能性中，它指示的，是那個最誠實的生活方式。

　　所以，當“向南”貼出了一張土耳其的旅游宣傳照時，她第二天就開始準備去土耳其的簽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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