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建華《汪曾祺的春夏秋冬》讀后感

　　我曾錯過一次見到汪曾祺先生的機會，至今都很遺憾。十多年前求學北大，我和幾個同學負責張羅學術講座，曾經(jīng)邀請過汪老為我們做“文學漫談”。當時他住城東南的蒲黃榆，距離北大相當之遠，我本來該與另一位同學一起去接請汪老。但已記不清是什么緣故，我卻未能去成，當晚的講座也未聽成。后來我請同學向我描繪汪老的形象，他只是說了這么一句——“一個老頭子，眼睛特別亮！”就是這樣簡單的描繪，卻讓我對汪老愈加神往并想象至今，其憾其悔，也每見其深。但是，陸建華著《汪曾祺的春夏秋冬》（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對于汪曾祺創(chuàng)作歷程和人生道路的書寫及對其形象真切生動的刻畫，卻讓我在另外的意義上走近了汪老。更為重要的是，閱讀陸著，我還更加深入地領略了汪曾祺的精神世界，特別是作為其精神世界之核心的“生的執(zhí)著與熱情”。

　　對于汪曾祺來說，沈從文應該是其最為重要的人生導師。陸著用了很多篇幅記述了汪曾祺和沈從文的交往，讀來令人動容。1948年春，當汪曾祺在北平因為謀職無著而悲觀苦悶的時候，沈從文曾經(jīng)對他有過這樣的勸慰：“曾祺，不要這樣，千萬不要這樣！重要的是對生活的‘執(zhí)著’，要對生活充滿熱情。即使是在嚴酷的現(xiàn)實面前，也不要覺得‘世事一無可取，也一無可為’。一個人總該用自己的創(chuàng)作，使這個世界美好一些，給這個世界增加一點好的東西。在任何逆境之下，也不能喪失對生活帶有抒情意味的情趣，不能喪失對于生活的愛。”1958年，在汪曾祺被打成“右派”下放勞動期間，沈從文又常寫信，撫慰和鼓勵他說：“時代大，個人渺小如浮漚，應當好好的活，適應習慣各種不同的生活，才像是個現(xiàn)代人……熱忱的、素樸的去生活中接受一切，會使生命真正充實堅強起來的。”因此，對于生的執(zhí)著與熱情，一直是汪曾祺對待生活的基本態(tài)度，也是其抵抗時生乖蹇的人生命運的精神資源。在西南聯(lián)大的艱苦歲月里，汪曾祺博覽群書，潛心閱讀，開始了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流寓上海任教中學期間，他獨處陋室（鐵皮小棚），也能自得其樂，讀書寫作；即使是在身為“右派”的四年中，“也不喪失對生活帶有抒情意味的情趣，和對人生、對生活的摯愛之情”，滿懷熱情地去勞動，去接觸中國的土地與農(nóng)民，甚至是“坐對一叢花，眸子炯如虎”地完成了一部《中國馬鈴薯圖譜》，而這樣的精神，與沈從文《中國古代服飾研究》的寫作，又是何其相似！身處逆境時況且如此，在較為順遂的“新時期”以后，他的人生與創(chuàng)作，更是煥發(fā)出別樣的光彩。

　　一般以為，汪曾祺最為“復雜”的經(jīng)歷，便是他在“文革”時期曾經(jīng)擔任《沙家浜》的主要編劇并且受到江青的“賞識”。陸著不為尊者諱，在很忠實地記述汪曾祺“文革”經(jīng)歷的同時，又很詳細和令人信服地揭示出，特殊處境中的汪曾祺并沒有發(fā)生精神的畸變，他只是以相當平常的心態(tài)來看待自己的“知遇”。他“對江青既心存感激，又誠惶誠恐，有時還流露出知識分子的一點傲氣和幾分自得，但絕不奴顏婢膝，更不阿諛奉承”。所以他在《沙家浜》的“智斗”一場中不顧江青“江湖口太多”的指責，瞞天過海地保留了阿慶嫂“壘起七星灶”那一段后來被廣泛傳唱的著名唱詞。1970年5月，當他獲得登上天安門的“政治殊榮”時，“也沒有激動得‘熱血沸騰’”，而是“看著鋪在桌子上的一大攤改了又改的文章草稿，居然向軍代表建議：‘能不能另換老楊去？’”這些記述都使我們認識到，汪曾祺所執(zhí)著與熱愛的，無疑是一種健康、純潔與明凈的人生。這樣的人生，有著自己的尊嚴與底線。汪曾祺的精神人格，沒有絲毫的心機與雜質(zhì)，更是沒有令人不齒的政治趨附。實際上，汪曾祺被陸著以“禍福相倚”所精當概括的“文革”經(jīng)歷，也在另外的意義上透露和詮釋了他的“生的執(zhí)著與熱情”所具有的豐富內(nèi)涵，提供了“拷煉”汪曾祺的精神與人格的“寶貴”機緣。這樣一來，陸建華的著述，倒使我們進一步思考包括知識分子在內(nèi)的每一個個體生命如何對待載浮載沉的自身命運。在運交華蓋的時候，能夠保持“生的執(zhí)著與熱情”自屬不易，而在被權(quán)力“恩寵”和“有幸選中”的時候，能夠不驕矜、不忘形，從而保持清醒，堅守底線，執(zhí)著于一種健康、明凈和葆有尊嚴的“生”，則更加困難。我想這樣的啟示對于思考知識分子的當前命運，應該具有突出的意義。

　　對于汪曾祺包括《受戒》《異秉》《大淖記事》和《歲寒三友》甚至其早期小說《老魯》和《羊舍一夕》等在內(nèi)的幾乎大部分重要作品，陸建華都很細致地敘述了它們的“生產(chǎn)過程”，諸如作品的生活來源、人物原型、創(chuàng)作緣起、寫作歷程和發(fā)表的經(jīng)過，我們都能從中得到全面的了解。而作者對于作品的研究和闡發(fā)，則更使我們認識到，“生的執(zhí)著與熱情”，同樣也是汪曾祺的小說創(chuàng)作最為根本的精神特征。對于這點，還是陸建華的概括最為精當。他說，汪曾祺“在表現(xiàn)舊社會生活時，總是讓一種內(nèi)在的歡樂情緒始終彌漫在作品之中。這就使他的作品始終保持著一種健康的基調(diào)，引人向上，增加人們對于生活的信心”。閱讀陸著，正是對于“汪曾祺的世界”的深深沉醉。“一個老頭子，眼睛特別亮”！我正是以這樣的方式走近了汪老，彌補了自己十多年前的遺憾——感謝陸建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