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
小時候常常夢見吃云片糕,吃著吃著,薄薄的糕變成了紙,除了梁,還感到一種難堪的張憫。
一直喜歡吃牛奶的泡沫,喝牛奶的時候設法先把碗邊的小白珠子吞下去。
《紅樓夢》上,賈母問薛寶級愛聽何戲,愛吃何物。寶銀深知老年人喜看熱鬧戲文,愛吃甜爛之物,便都揀賈母喜歡的說了。我和老年人一樣的愛吃甜的爛的。一切脆薄爽口的,如腌萊、醬蘿卜、蛤螟酥,都不喜歡,瓜子也不會嗑,細致些的菜如魚蝦完全不會吃,是一個最安分的“肉食者”。
上海所謂“牛肉莊”是可愛的地方,雪白干凈,瓷磚墻上丁字式貼著“湯肉元,腓利元”的深桃紅紙條。屋頂上,球形的大白燈上罩著防空的黑布套,襯著大紅里子,明朗得很。白外套的伙計們個個都是紅潤肥胖,笑嘻嘻的,一只腳踏著板凳,立著看小報。他們的茄子特別大,他們的洋蔥特別香,他們的豬特別的該殺。門口停著塌車,運了兩口豬進來,齊齊整整,尚未開剝,嘴尖有些血漬,肚腹掀開一線,露出大紅里子。不知道為什么,看了絕無絲毫不愉快的感覺,一切都是再應當也沒有,再合法,更合適也沒有。我很愿意在牛肉莊上找個事,坐在計算機前面專管收錢。那里是空氣清新的精神療養院。凡事想得太多了是不行的。
上大人
坐在電車上,抬頭看面前立著的人,盡多相貌堂堂,一表非俗的,可是鼻孔里很少是干凈的。所以有這句話:“沒有誰能夠在他的底下人跟前充英雄。”
弟弟
我弟弟生得很美麗我一點也不。從小我們家里誰都惋惜著,因為那樣的小嘴、大眼睛與長睫毛,生在男孩子的臉上,簡直是白糟蹋了。長輩就愛問他:“你把眼睫毛借給我好不好?明天就還你。”然而他總是一曰回絕了。有一次,大家說起某人的太太真漂亮,他問道:“有我好看么?”大家常常取笑他的虛榮心。
他妒忌我畫的圖,趁沒人的時候拿來撕了或是涂上兩道黑杠子。我能夠想象他心理上感受的壓迫。我比他大一歲,比他會說話,比他身體好,我能吃的他不能吃,我能做的他不能做。
一同玩的時候,總是我出主意。我們是《金家莊》上能征慣戰的兩員曉將,我叫月紅,他叫杏紅,我使一日寶劍,他使兩只銅錘,還有許許多多虛擬的伙伴。開幕的時候永遠是黃昏,金大媽在公眾的廚房里略略切萊,大家飽餐戰飯,趁著月色翻過山頭去攻打蠻人。路上偶爾殺兩頭老虎,劫得老虎蛋,那是巴斗大的錦毛毯,剖開來像白煮雞蛋,可是蛋黃是圓的。我弟弟常常不聽我的調派,因而爭吵起來。他是“既不能令,又不受令”的,然而他實在是秀美可愛,有時候我也讓他編個故事:一個旅行的人為老虎追趕著,趕著,趕著,潑風似的跑,后頭鳴鳴趕著……沒等他說完,我已經笑倒了,在他腮上吻一下,把他當個小玩意。
有了后母之后,我住讀的時候多,難得回家,也不知道我弟弟過的是何等樣的生活。有一次放假,看見他,吃了一驚。他變得高而瘦,穿一件不甚干凈的藍布罩衫,租了許多連環圖畫來看。我自己那時候正在讀穆時英①的《南北極》與巴金的《滅亡》,認為他的口胃大有糾正的必要,然而他只晃一晃就不見了。大家紛紛告訴我他的劣跡,逃學,件逆,沒志氣。我比誰都氣憤,附和著眾人,如此激烈地低毀他,他們反而倒過來勸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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