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怎樣看,這只碗都沒有古色古香的味道,但我分明能感受到它風骨猶存。
說實在的,母親贈與我這只陶瓷碗的時候,我實屬無奈,并且有不情愿的成份潛藏在心。
那年老爺去世,母親去姥姥的墳上揀骨石,讓姥姥和老爺合葬,據說墳里除了骨石,還有一些金銀首飾之類的隨葬品,但母親卻單單揀回來一只不起眼的陶瓷碗。
說起這只陶瓷碗,用“其貌不揚”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碗口直徑大約13厘米左右,高度也就四厘米左右的樣子,碗的外面刻畫著一些簡約的蘭花,繚繚幾筆,像那個畫手為追求數量而匆匆過一下手而已,毫無嚴謹態度之說,碗的內外有上過釉的痕跡,但依然還是掩飾不住粗糙的燒制工藝。黑、粗、不規則是這只碗的顯著特點,因此,它雖然是件“出土文物”,但它的出現令我大跌眼鏡。
可是母親卻總是把這只碗擺放在家里最顯眼的位置,并且還有贈與我的意愿,起初我不明白母親為什么對這只碗情有獨鐘,但后來母親對我講述了它的內涵,我也就徹底改變了對這只碗不公正的態度和評價。
1943年,年僅28歲的姥姥病逝了,姥姥去世到老爺去世,中間相隔了50多年,而這只埋在地下半個多世紀的陶瓷碗,像是承載了姥姥短暫生命的某種東西,又像是姥姥賦予了它圣神的歷史使命,以至母親一看到它,就情不自禁的想起了許多童年往事。
在母親的記憶中,姥姥是個不知疲倦的人,白天干了一天農活、家務活,晚上還要挑燈做鞋、做衣服,那時候麻油燈是奢侈品,就是用這樣的陶瓷碗倒上半碗麻油,然后用棉花捻一根粗粗的短線,占上麻油一點,整個屋子就亮了起來,姥姥穿著蘭花布衣,挽著好看的發髻,每拉動一次麻繩,那雙光亮的耳墜就跟著有節奏的晃動著,姥姥在燈下納著像“山”字一樣針腳的鞋底,一排一排,整整齊齊,一邊納一邊對母親說,女孩子家要學會做針線活,這樣長大到了婆家,才會受婆婆的喜愛,做人也要像鞋底上的這些針腳一樣密實。母親趴在油燈前,邊看著姥姥納鞋底,邊聽姥姥說話。
我不知道我現在看到的這只陶瓷碗,是不是姥姥點過燈的那只,但我明白了姥姥去世時,家人為什么要把這只陶瓷碗做為姥姥的陪葬品,可想而知,姥姥在眾人心目中是有目共睹的形象。
母親6歲那年,日本鬼子頻繁進村掃蕩,燒、殺、搶無惡不做,村里有幾個好看的閨女媳婦都被日本鬼子糟蹋過了,有的甚至含恨死去。每次聽到鬼子進村的消息,姥姥總是麻利的拿這樣的陶瓷碗在碗底倒一點水,拿一塊黑炭在碗底磨幾下,然后把墨汁抹的滿臉都是,再穿些破破爛爛的衣服裝瘋賣傻。每次姥姥都能躲過日本鬼子的侮辱。
我不知道我現在看到的這只陶瓷碗,是不是姥姥磨過黑炭的的那只,但我知道姥姥在生死面前不是懦弱的等待,而是勇敢的面對。
也許是姥姥言傳身教的結果,姥姥去世后,不滿十歲的母親就承擔起了繁重的家務勞動。一次,母親上山割草,碰到一只兇狠的惡狼向她撲來,年幼單薄的母親臨危不懼,她機智的將手里的籮筐往狼腦袋上一套,狼拖著籮筐發出一陣毛骨悚然的嚎叫奪路逃走了。這個駭人聽聞的經歷被母親三言兩語敘述完畢,而我聽著卻倍感神奇,神奇之余更多的是感慨,母親遇到如此大的險情,能夠急中生智虎口脫險,真是一般女子很難做到的,我想,這與姥姥的言傳身教是分不開的。
看著這只陶瓷碗,我仿佛感覺到,姥姥的某種氣息就深藏在藍色的花紋里,姥姥的生活瑣碎,勤勞樸實和堅強睿智就濃縮在這只碗里,它成為我更多地了解姥姥的媒介,又縮短了我與姥姥在時間和空間上的距離。
其實,很多時候我們對某件物體的情感,并不是因為這件東西本身具有多大的價值,而是因為它的身上傾注著我們在不知不覺中滲透的親情和感悟,它將最終化為一種難以割舍的情懷,就像母親對待這只碗一樣。
明白了母親在一片廢墟上揀回一只陶瓷碗,并且一定要贈與我的用意,我想,珍藏它并傳下去,我責無旁貸。
※本文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