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十四下匈奴傳第六十四下
昔和親之論,發(fā)于劉敬。是時,天下初定,新遭平城之難,故從其言,約結(jié)和親,賂遺單于,冀以救安邊境。孝惠、高后時遵而不違,匈奴寇盜不為衰止,而單于反以加驕倨。逮至孝文,與通關(guān)市,妻以漢女,增厚其賂,歲以千金,而匈奴數(shù)背約束,邊境屢被其害。是以文帝中年,赫然發(fā)憤,遂躬戎服,親御鞍馬,從六郡良家材力之士,馳射上林,講習(xí)戰(zhàn)陳,聚天下精兵,軍于廣武,顧問馮唐,與論將帥,喟然嘆息,思古名臣。此則和親無益,已然之明效也。
仲舒親見四世之事,猶復(fù)欲守舊文,頗增其約。以為:“義動君子,利動貪人。如匈奴者,非可以仁義說也,獨可說以厚利,結(jié)之于天耳。故與之厚利以沒其意,與盟于天以堅其約,質(zhì)其愛子以累其心,匈奴雖欲展轉(zhuǎn),奈失重利何,奈欺上天何,奈殺愛子何!夫賦斂行賂不足以當(dāng)三軍之費,城郭之固無以異于貞士之約,而使邊城守境之民父兄緩帶,稚子咽哺,胡馬不窺于長城,而羽檄不行于中國,不亦便于天下乎!”察仲舒之論,考諸行事,乃知其未合于當(dāng)時,而有闕于后世也。當(dāng)孝武時,雖征伐克獲,而士馬物故亦略相當(dāng);雖開河南之野,建朔方之郡,亦棄造陽之北九百余里。匈奴人民每來降漢,單于亦輒拘留漢使以相報復(fù),其桀驁尚如斯,安肯以愛子而為質(zhì)乎?此不合當(dāng)時之言也。若不置質(zhì),空約和親,是襲孝文既往之悔,而長匈奴無已之詐也。夫邊城不選守境武略之臣,修障隧備塞之具,厲長戟勁弩之械,恃吾所以待邊寇而務(wù)賦斂于民,遠行貨賂,割剝百姓,以奉寇讎。信甘言,守空約,而幾胡馬之不窺,不已過乎!
至孝宣之世,承武帝奮擊之威,直匈奴百年之運,因其壞亂幾亡之厄,權(quán)時施宜,覆以威德,然后單于稽首臣服,遣子入侍,三世稱藩,賓于漢庭。是時,邊城晏閉,牛馬布野,三世無犬吠之警,黎庶亡干戈之役。
后六十余載之間,遭王莽篡位,始開邊隙,單于由是歸怨自絕,莽遂斬其侍子,邊境之禍構(gòu)矣。故呼韓邪始朝于漢,漢議其儀,而蕭望之曰:“戎狄荒服,言其來服荒忽無常,時至?xí)r去,宜待以客禮,讓而不臣。如其后嗣遁逃竄伏,使于中國不為叛臣。”及孝元時,議罷守塞之備,侯應(yīng)以為不可,可謂盛不忘衰,安必思危,遠見識微之明矣。至單于咸棄其愛子,昧利不顧,侵掠所獲,歲巨萬計,而和親賂遺,不過千金,安在其不棄質(zhì)而失重利也?仲舒之言,漏于是矣。
夫規(guī)事建議,不圖萬世之固,而偷恃一時之事者,未可以經(jīng)遠也。若乃征伐之功,秦、漢行事,嚴(yán)尤論之當(dāng)矣。故先王度土,中立封畿,分九州,列五服,物土貢,制外內(nèi),或修刑政,或昭文德,遠近之勢異也。是以《春秋》內(nèi)諸夏而外夷狄,夷狄之人貪而好利,被發(fā)左衽,人而獸心,其與中國殊章服,異習(xí)俗,飲食不同,言語不通,辟居北垂寒露之野,逐草隨畜,射獵為生,隔以山谷,雍以沙幕,天地所以絕外內(nèi)地。是故圣王禽獸畜之,不與約誓,不就攻伐;約之則費賂而見欺,攻之則勞師而招寇。其地不可耕而食也,其民不可臣而畜也,是以外而不內(nèi),疏而不戚,政教不及其人,正朔不加其國;來則懲而御之,去則備而守之。其慕義而貢獻,則接之以禮讓,羈靡不絕,使曲在彼,蓋圣王制御蠻夷之常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