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十六 列傳第三十四
臣聞高城峻池,深居邃禁,帝王之藩籬也,壯士健馬,堅甲利兵,帝王之爪牙也。今行宮之所,非有高殿廣宇城池之固,是廢其藩籬也。持甲常坐之馬,日暴雨蝕,臣知其必羸瘠矣。御侮待用之軍,穴居野處,冷啖寒眼,臣知其必疲瘵矣。衛宮周廬才容數人,一旦霖潦積旬,衣甲弓刀沾濕柔脆,豈堪為用,是失其爪牙也。秋杪將歸,人已疲矣,馬已弱矣,裹糧已空,褚衣已弊,猶且遠幸松林,以從畋獵,行于不測之地,往來之間,動逾旬月,轉輸移徙之勞,更倍于前矣。
以陛下神武善騎射,舉世莫及,若夫銜橛之變,猛摯之虞,姑置勿論。設于行獵之際,烈風暴至,麈埃漲天,宿霧四塞,跬步不辨,以致翠華有崤陵之避、襄城之迷,百官狼狽于道途,衛士參錯于隊伍,當此宸衷寧無戒悔。夫神龍不可以失所,人主不可以輕行,良謂此也。所次之宮,草略尤甚,殿宇周垣,唯用氈布。押宿之官、上番之士,終日驅馳,加之饑渴,已不勝倦。更使徹曙巡警,露坐不眠,精神有限,何以克堪。雖陛下悅以使人,勞而不怨,豈若不勞之為愈也。故君人者不可恃人無異謀,要在處己于無憂患之域也。
燕都地處雄要,北倚山險,南壓區夏,若坐堂隍,俯視庭宇,本地所生,人馬勇勁,亡遼雖小,止以得燕故能控制南北,坐致宋幣。燕蓋京都之選首也。況今又有宮闕井邑之繁麗,倉府武庫之充實,百官家屬皆處其內,非同曩日之陪京也。居庸、古北、松亭、榆林等關,東西千里,山峻相連,近在都畿,易于據守,皇天本以限中外,開大金萬世之基而設也。奈何無事之日,越居草萊,輕不貲之圣躬,愛沙磧之微涼,忽祖宗之大業,此臣所惜也。又行幸所過,山徑阻修,林谷晻靄,上有縣崖,下多深壑,垂堂之戒,不可不思。
臣聞漢、唐離宮,去長安才百許里,然武帝幸甘泉,遂中江充之奸,太宗居九成,幾致結社之變。太康畋于洛汭,后羿拒河而失邦;魏帝拜陵近郊,司馬懿竊權而篡國。隋煬、海陵,雖惡德貫盈,人誰敢議?止以離棄宮闕,遠事巡征,其禍遂速,皆可為殷鑒也。臣嘗論之:安民濟眾,唐、虞猶難之。而今日之民,賴陛下之英武,無兵革之憂,賴陛下之圣明,無官吏之虐,賴陛下之寬仁,無刑罰之枉,賴陛下之節儉,無賦斂之繁,可謂能安濟矣。而游畋納涼之樂,出于富貴之余,靜而思動,非如衣食切身有不可去者,罷之至易耳。唐太宗將行關南,畏魏征而停,漢文帝欲馳霸陵,袁盎諫而遽止。是陛下能行唐、虞之難行,而未能罷中主之易罷,臣所未諭也。
且燕京之涼,非濟南之比,陛下牧濟南日,每遇炎蒸,不離府署,今九重之內,臺榭高明,宴安穆清,何暑得到。議者謂陛下北幸久矣,每歲隨駕大小,前歌后舞而歸,今茲再出,寧有遽不可乎。臣愚以為患生于不戒者多矣,西漢崇用外戚,而有王莽之禍,梁武好納叛降,而有侯景之變。今者累歲北幸,狃于無虞,往而不止,臣甚懼焉。夫事知其不可猶冒為之,則有后難必矣。
議者又謂往年遼國之君,春水秋山,冬夏捺缽,舊人猶喜談之,以為真得快樂之趣,陛下效之耳。臣愚以謂三代之政今有不可行者,況遼之過舉哉。且本朝與遼室異,遼之基業根本,在山北之臨潢,臣知其所游,不過臨潢之旁,亦無重山之隔,冬猶處于燕京。契丹之人,以逐水草牧畜為業,穹廬為居,遷徙無常,又壤地褊小,儀物殊簡,輜重不多,然隔三五歲方能一行,非歲歲皆如此也。我本朝皇業,根本在山南之燕,豈可舍燕而之山北乎?上京之人,棟宇是居,不便遷徙。方今幅員萬里,惟奉一君,承平日久,制度殊異,文物增廣,輜重浩穰,隨駕生聚,殆逾于百萬。如何歲歲而行,以一身之樂,歲使百萬之人困于役、傷于財、不得其所,陛下其忍之歟?臣又聞,陛下于合圍之際,麋鹿充牣圍中,大而壯者,才取數十以奉宗廟,余皆縱之,不欲多殺。是陛下恩及于禽獸,而未及于隨駕眾多之臣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