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十四 列傳第二十四
吳王晏出鎮淮南,以機為郎中令,遷尚書中兵郎,轉殿中郎。趙王倫輔政,引為相國參軍。豫誅賈謐功,賜爵關中侯。倫將篡位,以為中書郎。倫之誅也,齊王冏以機職在中書,九錫文及禪詔疑機與焉,遂收機等九人付廷尉。賴成都王穎、吳王晏并救理之,得減死徙邊,遇赦而止。
初機有駿犬,名曰黃耳,甚愛之。既而羈寓京師,久無家問,笑語犬曰:"我家絕無書信,汝能赍書取消息不?"犬搖尾作聲。機乃為書以竹筒盛之而系其頸,犬尋路南走,遂至其家,得報還洛。其后因以為常。時中國多難,顧榮、戴若思等咸勸機還吳,機負其才望,而志匡世難,故不從。
冏既矜功自伐,受爵不讓,機惡之,作《豪士賦》以刺焉。其序曰:
夫立德之基有常,而建功之路不一。何則?修心以為量者存乎我,因物以成務者系乎彼。存乎我者,隆殺止乎其域;系乎彼者,豐約惟所遭遇。落葉俟微飆以隕,而風之力蓋寡;孟嘗遭雍門以泣,而琴之感以末。何哉?欲隕之葉無所假烈風,將墜之泣不足煩哀響也。是故茍時啟于天,理盡于人,庸夫可以濟圣賢之功,斗筲可以定烈士之業。故曰"才不半古,功已倍之",蓋得之于時世也。歷觀今古,徼一時之功而居伊、周之位者有矣。
夫我之自我,智士猶嬰其累;物之相物,昆蟲皆有此情。夫以自我之量而挾非常之勛,神器暉其顧眄,萬物隨其俯仰,心玩居常之安,耳飽從諛之說,豈識乎功在身外,任出才表者哉!且好榮惡辱,有生之所大期,忌盈害上,鬼神猶且不免,人主操其常柄,天下服其大節,故曰天可仇乎。而時有玄服荷戟,立乎廟門之下,援旗誓眾,奮于阡陌之上,況乎世主制命,自下裁物者乎!廣樹恩不足以敵怨,勤興利不足以補害,故曰代大匠斫者必傷其手。且夫政由寧氏,忠臣所以慷慨;祭則寡人,人主所不久堪。是以君奭怏怏,不悅公旦之舉;高平師師,側目博陸之勢。而成王不遣嫌吝于懷,宣帝若負芒刺于背,非其然者歟?
嗟乎!光于四表,德莫富焉。王曰叔父,親莫昵焉。登帝天位,功莫厚焉。守節沒齒,忠莫至焉。而傾側顛沛,僅而自全,則伊生抱明允以嬰戮,文子懷忠敬而齒劍,固其所也。因斯以言,夫以篤圣穆親,如彼之懿,大德至忠,如此之盛,尚不能取信于人主之懷,止謗于眾多之口,過此以往,惡睹其可!安危之理,斷可識矣。又況乎饕大名以冒道家之忌,運短才而易圣哲所難者哉!身危由于勢過,而不知去勢以求安;禍積起于寵盛,而不知辭寵以招福。見百姓之謀己,則申宮警守,以崇不畜之威;懼萬方之不服,則嚴刑峻制,以賈傷心之怨。然后威窮乎震主,而怨行乎上下,眾心日陊,危機將發,而方偃仰瞪眄,謂足以夸世,笑古人之未工,忘己事之已拙,知曩勛之可矜,暗成敗之有會。是以事窮運盡,必有顛仆;風起塵合,而禍至常酷也。圣人忌功名之過己,惡寵祿之逾量,蓋為此也。
夫惡欲之大端,賢愚所共有,而游子殉高位于生前,志士思垂名于身后,受生之分,惟此而已。夫蓋世之業,名莫盛焉;率意無違,欲莫順焉。借使伊人頗覽天道,知盡不可益,盈難久持,超然自引,高揖而退,則巍巍之盛,仰邈前賢,洋洋之風,俯觀來籍,而大欲不止于身,至樂無愆乎舊,節彌效而德彌廣,身逾逸而名逾劭。此之不為,而彼之必昧,然后河海之跡堙為窮流,一匱之釁積成山岳,名編兇頑之條,身厭荼毒之痛,豈不謬哉!故聊為賦焉,庶使百世少有悟云。
冏不之悟,而竟以敗。
機又以圣王經國,義在封建,因采其遠指,著《五等論》曰:
夫體國經野,先王所慎,創制垂基,思隆后葉。然而經略不同,長世異術。五等之制,始于黃、唐,郡縣之治,創于秦、漢,得失成敗,備在典謨,是以其詳可得而言。
夫王者知帝業至重,天下至廣。廣不可以偏制,重不可以獨任。任重必于借力,制廣終乎因人。故設官分職,所以輕其任也;并建伍長,所以弘其制也。于是乎立其封疆之典,裁其親疏之宜,使萬國相維,以成盤石之固;宗庶雜居,而定維城之業。又有以見綏世之長御,識人情之大方,知其為人不如厚己,利物不如圖身;安上在于悅下,為己存乎利人。故《易》曰"悅以使人,人忘其勞",孫卿曰"不利而利之,不如利而后利之利也"。是以分天下以厚樂,則己得與之同憂;饗天下以豐利,而己得與之共害。利博而恩篤,樂遠則憂深,故諸侯享食土之實,萬國受傳世之祚。夫然,則南面之君各務其政,九服之內知有定主,上之子愛于是乎生,下之禮信于是乎結,世平足以敦風,道衰足以御暴。故強毅之國不能擅一時之勢,雄俊之人無所寄霸王之志。然后國安由萬邦之思化,主尊賴群后之圖身,譬猶眾目營方,則天網自昶;四體辭難,而心膂獲乂。蓋三代所以直道,四王所以垂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