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十二 列傳第六十二

　　其下篇曰：

　　昔高祖之誅黥布也，撮三策之要，馳赦過之書，乘人主之威以除逆節(jié)之虜，然猶決戰(zhàn)陳都，暴尸橫野，僅乃克之，害亦深矣！長(zhǎng)安之謀，雖兵未交于山東，禍未遍于天下，而馳說之士與闔境之人幽囚誅放者，亦已眾矣。光武連兵于肥舒，魏祖馳馬于蘄苦，而廬九之間流溺兵兇者十而七八焉。夫王凌面縛，得之于砎石；仲恭接刃，成之于后覺也。而高祖以之宵征，世宗以之發(fā)疾，豈不勤哉！文皇挾萬乘之威，杖伊周之權(quán)，內(nèi)舉京畿之眾，外征四海之銳，云合雨集，推鋒以臨淮浦，而誕欽晏然，方嬰城自固，憑軾以觀王師。于是筑長(zhǎng)圍，起棼櫓，高壁連塹，負(fù)戈擊柝以守之。自夏及春，而后始知亡焉。然則屠城之禍，其可極言乎？約之出奔，淮左為墟，悲夫！

　　信哉魯哀之言，夫生乎深宮，長(zhǎng)于膏粱，憂懼不切于身，榮辱不交于前，則其仁義之本淺矣。奉以南面之尊，藉以列城之富，宅以制險(xiǎn)之居，養(yǎng)以眾強(qiáng)之盛，而無德以臨之，無制以節(jié)之，則厭溢樂禍之心生矣。夫以昏主御奸臣，利甲資堅(jiān)城，偽令行于封內(nèi)，邪惠結(jié)于人心，乘間幸濟(jì)之說日交于側(cè)，猾詐錮咎之群各馳于前，見利如歸，安在其不為亂乎！況乘舊寵，挾前功，畏逼懼亡，以謀圖身之舉者，望其俯首就羈，不亦迂哉！《易》稱"履霜堅(jiān)冰，馴致之道，"蓋言漸也。嗚呼！斯所以亂臣賊子亡國(guó)覆家累世而不絕者歟！

　　昔先生之宰天下也，選于有德，訪之三吏，正其分位，明其等級(jí)，畫之封疆，宣之政令，上下有序，無僣差之嫌，四人安業(yè)，無并兼之國(guó)。三載考陟，功罪不得逃其跡，九伐時(shí)修，刑賞無所謬其實(shí)。令之有漸，軌之有度，寵之有節(jié)，權(quán)不外授，威不下黷，所以杜其萌際，重其名器，深根固本，傳之百世。雖時(shí)有盛衰，弱者無所懼其亡；道有興廢，強(qiáng)者不得資其弊。夫如是，將使天下從風(fēng)，穆然軌道，慶自一人，惠流萬國(guó)，安有向時(shí)之患哉！

　　壽陽平，以功封聞喜縣侯，除永世令。溫薨，征西將軍桓豁引為參軍，領(lǐng)華容令。太元中，拜著作郎，專掌國(guó)史，領(lǐng)本州大中正。孝武帝嘗會(huì)于西堂，滔豫坐，還，下車先呼子系之謂曰："百人高會(huì)，天子先問伏滔在坐不，此故未易得。為人作父如此，定何如也？"遷游擊將軍，著作如故。卒官。

　　子系之，亦有文才，歷黃門郎、侍中、尚書、光祿大夫。

　　羅含，字君章，桂陽耒陽人也。曾祖彥，臨海太守。父綏，滎陽太守。含幼孤，為叔母朱氏所養(yǎng)。少有志尚，嘗晝臥，夢(mèng)一鳥文彩異常，飛入口中，因驚起說之。朱氏曰："鳥有文彩，汝后必有文章。"自此后藻思日新。弱冠，州三辟，不就。含父嘗宰新淦，新淦人楊羨后為含州將，引含為主簿，含傲然不顧，羨招致不已，辭不獲而就焉。及羨去職，含送之到縣。新淦人以含舊宰之子，咸致賂遺，含難違而受之。及歸，悉封置而去。由是遠(yuǎn)近推服焉。后為郡功曹，刺史庾亮以為部江夏從事。太守謝尚與含為方外之好，乃稱曰："羅君章可謂湘中之琳瑯。"尋轉(zhuǎn)州主簿。后桓溫臨州，又補(bǔ)征西參軍。溫嘗使含詣尚，有所檢劾。含至，不問郡事，與尚累日酣飲而還。溫問所劾事，含曰："公謂尚何如人？"溫曰："勝我也。"含曰："豈有勝公而行非邪！故一無所問。"溫奇其意而不責(zé)焉。轉(zhuǎn)州別駕。以廨舍喧擾，于城西池小洲上立茅屋，伐木為材，織葦為席而居，布衣蔬食，晏如也。溫嘗與僚屬宴會(huì)，含后至。溫問眾坐曰："此何如人？"或曰："可謂荊楚之材。"溫曰："此自江左之秀，豈惟荊楚而已。"征為尚書郎。溫雅重其才，又表轉(zhuǎn)征西戶曹參軍。俄遷宜都太守。及溫封南郡公，引為郎中令。尋征正員郎，累遷散騎常侍、侍中，仍轉(zhuǎn)廷尉、長(zhǎng)沙相。年老致仕，加中散大夫，門施行馬。初，含在官舍，有一白雀棲集堂宇，及致仕還家，階庭忽蘭菊叢生，以為德行之感焉。年七十七卒，所著文章行于世。

　　顧愷之，字長(zhǎng)康，晉陵無錫人也。父悅之，尚書左丞。愷之博學(xué)有才氣，嘗為《箏賦》成，謂人曰："吾賦之比嵇康琴，不賞者必以后出相遺，深識(shí)者亦當(dāng)以高奇見貴。"桓溫引為大司馬參軍，甚見親昵。溫薨后，愷之拜溫墓，賦詩云："山崩溟海竭，魚鳥將何依！"或問之曰："卿憑重桓公乃爾，哭狀其可見乎？"答曰："聲如震雷破山，淚如傾河注海。"愷之好諧謔，人多愛狎之。后為殷仲堪參軍，亦深被眷接。仲堪在荊州，愷之嘗因假還，仲堪特以布帆借之，至破冢，遭風(fēng)大敗。愷之與仲堪箋曰："地名破冢，真破冢而出。行人安穩(wěn)，布帆無恙。"還至荊州，人問以會(huì)稽山川之狀。愷之云："千巖競(jìng)秀，萬壑爭(zhēng)流。草木蒙籠，若云興霞蔚。"桓玄時(shí)與愷之同在仲堪坐，共作了語。愷之先曰："火燒平原無遺燎。"玄曰："白布纏根樹旒旐。"仲堪曰："投魚深泉放飛鳥。"復(fù)作危語。玄曰："矛頭淅米劍頭炊。"仲堪曰："百歲老翁攀枯枝。"有一參軍云："盲人騎瞎馬臨深池。"仲堪眇目，驚曰："此太逼人！"因罷。愷之每食甘蔗，恒自尾至本。人或怪之，云："漸入佳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