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章章句上
萬章問曰：“人有言‘伊尹以割烹要湯’有諸？”要，平聲，下同。要，求也。按史記“伊尹欲行道以致君而無由，乃為有莘氏之媵臣，負(fù)鼎俎以滋味說湯，致于王道”。蓋戰(zhàn)國(guó)時(shí)有為此說者。孟子曰：“否，不然。伊尹耕于有莘之野，而樂堯舜之道焉。非其義也，非其道也，祿之以天下，弗顧也；系馬千駟，弗視也。非其義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與人，一介不以取諸人，樂，音洛。莘，國(guó)名。樂堯舜之道者，誦其詩，讀其書，而欣慕愛樂之也。駟，四匹也。介與草芥之芥同。言其辭受取與，無大無細(xì)，一以道義而不茍也。湯使人以幣聘之，囂囂然曰：‘我何以湯之聘幣為哉？我豈若處畎畝之中，由是以樂堯舜之道哉？’囂，五高反，又戶驕反。囂囂，無欲自得之貌。湯三使往聘之，既而翻然改曰：‘與我處畎畝之中，由是以樂堯舜之道，吾豈若使是君為堯舜之君哉？吾豈若使是民為堯舜之民哉？吾豈若于吾身親見之哉？翻然，變動(dòng)之貌。于吾身親見之，言于我之身親見其道之行，不徒誦說向慕之而已也。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覺后知，使先覺覺后覺也。予，天民之先覺者也；予將以斯道覺斯民也。非予覺之，而誰也？’此亦伊尹之言也。知，謂識(shí)其事之所當(dāng)然。覺，謂悟其理之所以然。覺后知后覺，如呼寐者而使之寤也。言天使者，天理當(dāng)然，若使之也。程子曰：“予天民之先覺，謂我乃天生此民中，盡得民道而先覺者也。既為先覺之民，豈可不覺其未覺者。及彼之覺，亦非分我所有以予之也。皆彼自有此理，我但能覺之而已。”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婦有不被堯舜之澤者，若己推而內(nèi)之溝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故就湯而說之以伐夏救民。推，吐回反。內(nèi)，音納。說，音稅。書曰：“昔先正保衡作我先王，曰，‘予弗克俾厥后為堯舜，其心愧恥，若撻于市’。一夫不獲，則曰‘時(shí)予之辜’。”孟子之言蓋取諸此。是夏桀無道，暴虐其民，故欲使湯伐夏以救之。徐氏曰：“伊尹樂堯舜之道。堯舜揖遜，而伊尹說湯以伐夏者，時(shí)之不同，義則一也。”吾未聞枉己而正人者也，況辱己以正天下者乎？圣人之行不同也，或遠(yuǎn)或近，或去或不去，歸潔其身而已矣。行，去聲。辱己甚于枉己，正天下難于正人。若伊尹以割烹要湯，辱己甚矣，何以正天下乎？遠(yuǎn)，謂隱遁也。近，謂仕近君也。言圣人之行雖不必同，然其要?dú)w，在潔其身而已。伊尹豈肯以割烹要湯哉？吾聞其以堯舜之道要湯，末聞以割烹也。林氏曰：“以堯舜之道要湯者，非實(shí)以是要之也，道在此而湯之聘自來耳。猶子貢言夫子之求之，異乎人之求之也”愚謂此語亦猶前章所論父不得而子之意。伊訓(xùn)曰：‘天誅造攻自牧宮，朕載自亳。’伊訓(xùn)，商書篇名。孟子引以證伐夏救民之事也。今〔一〕書牧宮作鳴條。造、載，皆始也。伊尹言始攻桀無道，由我始其事于亳也。〔一〕“今”原作“令”，據(jù)清仿宋大字本改。
萬章問曰：“或謂孔子于衛(wèi)主癰疽，于齊主侍人瘠環(huán)，有諸乎？”孟子曰：“否，不然也。好事者為之也。癰，于容反。疽，七余反。好，去聲。主，謂舍于其家，以之為主人也。癰疽，瘍醫(yī)也。侍人，奄人也。瘠，姓。環(huán)，名。皆時(shí)君所近狎之人升君所近狎之人也。好事，謂喜造言生事之人也。于衛(wèi)主顏?zhàn)囉伞涀又夼c子路之妻，兄弟也。彌子謂子路曰：‘孔子主我，衛(wèi)卿可得也。’子路以告。孔子曰：‘有命。’孔子進(jìn)以禮，退以義，得之不得曰‘有命’。而主癰疽與侍人瘠環(huán)，是無義無命也。讎，如字，又音犨。顏?zhàn)囉桑l(wèi)之賢大夫也，史記作顏濁鄒。彌子，衛(wèi)靈公幸臣彌子瑕也。徐氏曰“禮主于辭遜，故進(jìn)以禮；義主于制斷，故退以義。難進(jìn)而易退者也，在我者有禮義而已，得之不得則有命存焉。”孔子悅于魯衛(wèi)，遭宋桓司馬將要而殺之，微服而過宋。是時(shí)孔子當(dāng)阨，主司城貞子，為陳侯周臣。要，平聲。不悅，不樂居其國(guó)也。桓司馬，宋大夫向魋也。司城貞子，亦宋大夫之賢者也。陳侯，名周。按史記：“孔子為魯司寇，齊人饋女樂以閑之，孔子遂行。適衛(wèi)月余，去衛(wèi)適宋。司馬魋欲殺孔子，孔子去至陳，主于司城貞子。”孟子言孔子雖當(dāng)阨難，當(dāng)猶擇所主，況在齊衛(wèi)無事之時(shí)，豈有主癰疽侍人之事乎？吾聞?dòng)^近臣，以其所為主；觀遠(yuǎn)臣，以其所主。若孔子主癰疽與侍人瘠環(huán)，何以為孔子？”近臣，在朝之臣。遠(yuǎn)臣，遠(yuǎn)方來仕者。君子小人，各從其類，故觀其所為主，與其所主者，而其人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