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十四 列傳第二十四◎鄭鮮之 裴松之 何承天
鄭鮮之，字道子，滎陽開封人也。高祖渾，魏將作大匠。曾祖襲，大司農(nóng)。父遵，尚書郎。襲初為江乘令，因居縣境。鮮之下帷讀書，絕交游之務(wù)。初為桓偉輔國主簿。先是，兗州刺史滕恬為丁零、翟遼所沒，尸喪不反，恬子羨仕宦不廢，議者嫌之。桓玄在荊州，使群僚博議，鮮之議曰：名教大極，忠孝而已，至乎變通抑引，每事輒殊，本而尋之，皆是求心而遺跡。跡之所乘，遭遇或異。故圣人或就跡以助教，或因跡以成罪，屈申與奪，難可等齊，舉其阡陌，皆可略言矣。天可逃乎？而伊尹廢君；君可脅乎？而鬻權(quán)見善；忠可愚乎？而箕子同仁。自此以還，殊實而齊聲，異譽而等美者，不可勝言。而欲令百代之下，圣典所闕，正斯事于一朝，豈可易哉！
然立言明理，以古證今，當(dāng)使理厭人情。如滕羨情事者，或終身隱處，不關(guān)人事；或升朝理務(wù)，無譏前哲。通滕者則以無譏為證，塞滕者則以隱處為美。折其兩中，則異同之情可見矣。然無譏前哲者，厭情之謂也。若王陵之母，見烹于楚，陵不退身窮居，終為社稷之臣，非為榮也。鮑勛蹇諤魏朝，亡身為效，觀其志非貪爵也。凡此二賢，非滕之諭。
夫圣人立教，猶云"有禮無時，君子不行"。有禮無時，政以事有變通，不可守一故耳。若滕以此二賢為證，則恐人人自賢矣；若不可人人自賢，何可獨許其證。譏者兼在于人，不但獨證其事。漢、魏以來，記闕其典，尋而得者無幾人。至乎大晉中朝及中興之后，楊臻則七年不除喪，三十余年不關(guān)人事，溫公則見逼于王命，庾左丞則終身不著袷，高世遠(yuǎn)則為王右軍、何驃騎所勸割，無有如滕之易者也。若以縗麻非為哀之主，無所復(fù)言矣。文皇帝以東關(guān)之役，尸骸不反者，制其子弟，不廢婚宦。明此，孝子已不自同于人倫，有識已審其可否矣。若其不爾，居宗輔物者，但當(dāng)即圣人之教，何所復(fù)明制于其間哉！及至永嘉大亂之后，王敦復(fù)申東關(guān)之制于中興，原此是為國之大計，非謂訓(xùn)范人倫，盡于此也。
何以言之？父仇明不同戴天日，而為國不可許復(fù)仇，此自以法奪情，即是東關(guān)、永嘉之喻也。何妨綜理王務(wù)者，布衣以處之。明教者自謂世非橫流，凡士君子之徒，無不可仕之理，而雜以情譏，謂宜在貶裁爾。若多引前事以為通證，則孝子可顧法而不復(fù)仇矣。文皇帝無所立制于東關(guān)，王敦?zé)o所明之于中興。每至斯會，輒發(fā)之于宰物，是心可不喻乎！
且夫求理當(dāng)先以遠(yuǎn)大，若滄海橫流，家國同其淪溺，若不仕也，則人有余力；人有余力，則國可至乎亡，家可至乎滅。當(dāng)斯時也，匹婦猶亡其身，況大丈夫哉！既其不然，天下之才，將無所理。滕但當(dāng)盡《陟岵》之哀，擬不仕者之心，何為證喻前人，以自通乎？且名為大才之所假，而小才之所榮，榮與假乘常，已有慚德，無欣工進，何有情事乎？若其不然，則工進無欣，何足貴于千載之上邪！茍許小才榮其位，則滕不當(dāng)顧常疑以自居乎。所謂柳下惠則可，我則不可也。
且有生之所宗者圣人，圣人之為教者禮法，即心而言，則圣人之法，不可改也。而秦以郡縣治天下，莫之能變；漢文除肉刑，莫之能復(fù)。彼圣人之為法，猶見改于后王，況滕賴前人，而當(dāng)必通乎？若人皆仕，未知斯事可俟后圣與不？況仕與不仕，各有其人，而不仕之所引，每感三年之下。見議者弘通情紀(jì)，每傍中庸，又云若許譏滕，則恐亡身致命之仕，以此而不盡。何斯言之過與！夫忠烈之情，初無計而后動。若計而后動，則懼法不盡命。若有不盡，則國有常法。故古人軍敗于外，而家誅于內(nèi)。茍忠發(fā)自內(nèi)，或懼法于外，復(fù)有踟躕顧望之地邪！若有功不賞，有罪不誅，可致斯喻爾。無有名教翼其子弟，而子弟不致力于所天。不致力于所天，則王經(jīng)忠不能救主，孝不顧其親，是家國之罪人爾，何所而稱乎？夫恩宥十世，非不隆也；功高賞厚，非不報也。若國憲無負(fù)于滕恬，則羨之通塞，自是名教之所及，豈是勸沮之本乎？
議者又以唐虞邈矣，孰知所歸，尋言求意，將所負(fù)者多乎。后漢亂而不亡，前史猶謂數(shù)公之力。魏國將建，荀令君正色異議，董昭不得枕蘇則之膝，賈充受辱于庾純。以此而推，天下之正義，終自傳而不沒，何為發(fā)斯嘆哉！若以時非上皇，便不足復(fù)言多者，則夷齊于奭、望，子房于四人，亦無所復(fù)措其言矣。至于陳平默順避禍，以權(quán)濟屈，皆是衛(wèi)生免害，非為榮也。滕今生無所衛(wèi)，鞭塞已冥，義安在乎？昔陳壽在喪，使婢丸藥，見責(zé)鄉(xiāng)閭；阮咸居哀，騎驢偷婢，身處王朝。豈可以阮獲通于前世，便無疑于后乎！且賢圣抑引，皆是究其始終，定其才行。故雖事有驚俗，而理必獲申。郗詵葬母后園，而身登宦，所以免責(zé)，以其孝也。日磾殺兒無譏，以其忠也。今豈可以二事是忠孝之所為，便可許殺兒葬母后園乎？不可明矣。既其不可，便當(dāng)究定滕之才行，無所多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