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百六十三 列傳第八十八
玭嘗述家訓以戒子孫曰:
夫門地高者,一事墜先訓,則異它人,雖生可以茍爵位,死不可見祖先地下。門高則自驕,族盛則人窺嫉。實蓺懿行,人未必信;纖瑕微累,十手爭指矣。所以修己不得不至,為學不得不堅。夫士君子生于世,己無能而望它人用,己無善而望它人愛,猶農夫鹵莽種之而怨天澤不潤,雖欲弗餒,可乎?余幼聞先公仆射言:立己以孝悌為基,恭默為本,畏怯為務,勤儉為法。肥家以忍順,保交以簡恭,廣記如不及,求名如儻來。蒞官則絜己省事,而后可以言家法;家法備,然后可以言養人。直不近禍,廉不沽名。憂與禍不偕,絜與富不并。董生有云:"吊者在門,賀者在閭。"言憂則恐懼,恐懼則福至。又曰:"賀者在門,吊者在閭。"言受福則驕奢,驕奢則禍至。故世族遠長與命位豐約,不假問龜蓍星數,在處心行事而已。
昭國里崔山南琯子孫之盛,仕族罕比。山南曾祖母長孫夫人年高無齒,祖母唐夫人事姑孝,每旦,櫛縰笄拜階下,升堂乳姑,長孫不粒食者數年。一日病,言無以報吾婦,冀子孫皆得如婦孝。然則崔之門安得不大乎?東都仁和里裴尚書寬子孫眾盛,實為名閥。天后時,宰相魏玄同選尚書之先為婿,未成婚而魏陷羅織獄,家徙嶺表。及北還,女已逾笄。其家議無以為衣食資,愿下發為尼。有一尼自外至,曰:"女福厚豐,必有令匹,子孫將遍天下,宜北歸。"家人遂不敢議。及荊門,則裴赍裝以迎矣。今勢利之徒,舍信誓如返掌,則裴之蕃衍,乃天之報施也。余舊府高公先君兄弟三人,俱居清列,非速客不二羹胾,夕食,龁蔔瓠而已,皆保重名于世。
永寧王相國涯居位,竇氏女歸,請曰:"玉工貨釵直七十萬錢。"王曰:"七十萬錢,豈于女惜?但釵直若此,乃妖物也,禍必隨之。"女不復敢言。后釵為馮球外郎妻首飾,涯曰:"為郎吏妻,首飾有七十萬錢,其可久乎!"馮為賈相國餗門人,賈有奴頗橫,馮愛賈,召奴責之,奴泣謝。未幾,馮晨謁賈,賈未出,有二青衣赍銀罌出,曰:"公恐君寒,奉地黃酒三杯。"馮悅,盡舉之。俄病渴且咽,因暴卒。賈為嘆息出涕,卒不知其由。明年,王、賈皆遘禍。噫,王以珍玩為物之妖,信知言矣,而不知恩權隆赫之妖甚于物邪?馮以卑位貪貨,不能正其家,忠于所事,不能保其身,不足言矣。賈之奴害客于墻廡間而不知,欲始終富貴,其得乎?舒相國元輿與李繁有隙,為御史,鞫譙獄,窮致繁罪,后舒亦及禍。今世人盛言宿業報應,曾不思視履考祥事歟?夫名門右族,莫不由祖考忠孝勤儉以成立之,莫不由子孫頑率奢傲以覆墜之。成立之難如升天,覆墜之易如燎毛。
余家本以學識禮法稱于士林,比見諸家于吉兇禮制有疑者,多取正焉。喪亂以來,門祚衰落,基構之重,屬于后生。夫行道之人,德行文學為根株,正直剛毅為柯葉。有根無葉,或可俟時;有葉無根,膏雨所不能活也。至于孝慈、友悌、忠信、篤行,乃食之醢醬,可一日無哉?
其大概如此。
公權,字誠懸,公綽弟也。年十二,工辭賦。元和初,擢進士第。李聽鎮夏州,表為掌書記。因入奏,穆宗曰:"朕嘗于佛廟見卿筆跡,思之久矣。"即拜右拾遺、侍書學士,再遷司封員外郎。帝問公權用筆法,對曰:"心正則筆正,筆正乃可法矣。"時帝荒縱,故公權及之。帝改容,悟其以筆諫也。公綽嘗寓書宰相李宗閔,言家弟本志儒學,先朝以侍書見用,頗類工祝,愿徙散秩。乃改右司郎中、弘文館學士。
文宗復召侍書,遷中書舍人,充翰林書詔學士。嘗夜召對子亭,燭窮而語未盡,宮人以蠟液濡紙繼之。從幸未央宮,帝駐輦,曰:"朕有一喜,邊戍賜衣久不時,今中春而衣已給。"公權為數十言稱賀,帝曰:"當賀我以詩。"宮人迫之,公權應聲成,文婉切而麗。詔令再賦,復無停思,天子甚悅,曰:"子建七步,爾乃三焉。"常與六學士對便殿,帝稱漢文帝恭儉,因舉袂曰:"此三澣矣!"學士皆賀,獨公權無言。帝問之,對曰:"人主當進賢退不肖,納諫諍,明賞罰。服澣濯之衣,此小節耳,非有益治道者。"異日,與周墀同對,論事不阿,墀為惴恐,公權益不奪,帝徐曰:"卿有諍臣風,可屈居諫議大夫。"乃自舍人下遷,仍為學士知制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