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十八 宦者傳第二十六
自古宦者亂人之國,其源深于女禍。女,色而已;宦者之害,非一端也。蓋其用事也近而習,其為心也專而忍。能以小善中人之意,小信固人之心,使人主必信而親之。待其已信,然后懼以禍福而把持之。雖有忠臣碩士列于朝廷,而人主以為去己疏遠,不若起居飲食、前后左右之親為可恃也。故前后左右者日益親,則忠臣碩士日益疏,而人主之勢日益孤。勢孤,則懼禍之心日益切,而把持者日益牢。安危出其喜怒,禍患伏于帷闥,則向之所謂可恃者,乃所以為患也。患已深而覺之,欲與疏遠之臣圖左右之親近,緩之則養禍而益深,急之則挾人主以為質,雖有圣智不能與謀,謀之而不可為,為之而不可成,至其甚,則俱傷而兩敗。故其大者亡國,其次亡身,而使奸豪得借以為資而起,至抉其種類,盡殺以快天下之心而后已。此前史所載宦者之禍常如此者,非一世也。夫為人主者,非欲養禍于內而疏忠臣碩士于外,蓋其漸積而勢使之然也。夫女色之惑,不幸而不悟,則禍斯及矣,使其一悟,捽而去之可也。宦者之為禍,雖欲悔悟,而勢有不得而去也,唐昭宗之事是已。故曰深于女禍者,謂此也。可不戒哉!昭宗信狎宦者,由是有東宮之幽。既出而與崔胤圖之,胤為宰相,顧力不足為,乃召兵于梁。梁兵且至,而宦者挾天子走之岐。梁兵圍之三年,昭宗既出,而唐亡矣。
初,昭宗之出也,梁王悉誅唐宦者第五可范等七百馀人,其在外者,悉詔天下捕殺之,而宦者多為諸鎮所藏匿而不殺。是時,方鎮僣擬,悉以宦官給事,而吳越最多。及莊宗立,詔天下訪求故唐時宦者悉送京師,得數百人,宦者遂復用事,以至于亡。此何異求已覆之車,躬駕而履其轍也?可為悲夫!
莊宗未滅梁時,承業已死。其后居翰雖為樞密使,而不用事。有宣徽使馬紹宏者,嘗賜姓李,頗見信用。然誣殺大臣,黷貨賂,專威福,以取怨于天下者,左右狎暱,黃門內養之徒也。是時,明宗自鎮州入覲,奉朝請于京師。莊宗頗疑其有異志,陰遣紹宏伺其動靜,紹宏反以情告明宗。明宗自魏而反,天下皆知禍起于魏,孰知其啟明宗之二心者,自紹宏始也!郭崇韜已破蜀,莊宗信宦者言而疑之。然崇韜之死,莊宗不知,皆宦者為之也。當此之時,舉唐之精兵皆在蜀,使崇韜不死,明宗入洛,豈無西顧之患?其能晏然取唐而代之邪?及明宗入立,又詔天下悉捕宦者而殺之。宦者亡竄山谷,多削發為浮圖。其亡至太原者七十馀人,悉捕而殺之都亭驛,流血盈庭。
明宗晚而多病,王淑妃專內以干政,宦者孟漢瓊因以用事。秦王入視明宗疾已革,既出而聞哭聲,以謂帝崩矣,乃謀以兵入宮者,懼不得立也。大臣朱弘昭等方圖其事,議未決,漢瓊遽入見明宗,言秦王反,即以兵誅之,陷秦王大惡,而明宗以此飲恨而終。后愍帝奔于衛州,漢瓊西迎廢帝于路,廢帝惡而殺之。
嗚呼!人情處安樂,自非圣哲,不能久而無驕怠。宦、女之禍非一日,必伺人之驕怠而浸入之。明宗非佚君,而猶若此者,蓋其在位差久也。其馀多武人崛起,及其嗣續,世數短而年不永,故宦者莫暇施為。其為大害者,略可見矣。獨承業之論,偉然可愛,而居翰更一字以活千人。君子之于人也,茍有善焉,無所不取,吾于斯二人者,有所取焉。取其善而戒其惡,所謂“愛而知其惡,憎而知其善”也。故并述其禍敗之所以然者著于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