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百二十三 陳君舉
因說鄉里諸賢文字,以為"皆不免有藏頭亢腦底意思。有學者來問,便當直說與之,在我不可不說。若其人半間不界,與其人本無求益之意,故意來磨難,則不宜說。外此,說侭無害。我畢竟說從古圣賢已行底道理,不是為奸為盜,怕說與人。不知我說出便有甚罪過?諸賢所見皆如此。祇緣怕人譏笑,遂以此為戒,便藏頭不說。某與林黃中爭辨一事,至今亦只是說,不以為悔。'夫道若大路然',何掩蔽之有"?打空說及某人,鄉里皆推其有所見。其與朋友書,言學不至於"不識不知,順帝之則"處,則學為無用。先生曰:"近來人自要向高說一等話。要知初學及此,是為躐等。詩人這句自是形容文王圣德不可及處。圣人教人,何嘗不由識入來!"〔宇〕
或曰:"永嘉諸公多喜文中子。"曰:"然,只是小。它自知定學做孔子不得了,才見個小家活子,便悅而趨之。譬如泰山之高,它不敢登;見個小土堆子,便上去,只是小。"〔僩〕
因說永嘉之學,曰:"張子韶學問雖不是,然他卻做得來高,不似今人卑污。"又曰:"上蔡多說知覺,自上蔡一變而為張子韶。"〔學蒙〕
"古人紀綱天下,凡措置許多事,都是心法從這里流出,是多少正大!今若去逐些子搜抉出來評議,恐不得。凡看文字,也須待自有忽然湊合見得異同處。若先去逐些安排比并,便不是。"因問:"君舉說漢唐好處與三代暗合,是如何?"曹曰:"亦只是事上看,如漢初待群臣不專執其權,略堂陛之嚴,不恁地操切;如財散於天下之類。"曰:"這也自是事勢到這里,見得秦時君臣之勢如此間隔,故漢初待宰相如此。然而蕭何是多少功勞!幾年宰相,一旦系獄,這喚做操切不操切?又如周勃終身有功,后來也下獄對問。又如賈誼書中所說是如何?財用那時自寬饒,不得不散在郡縣。且如而今要散在郡縣,得也不得?上面又不儲蓄財賦閑在那里,只是每年合天下之所入,不足以供一年之用;一月之入,不足以供一月之用,逐時挨展將去。將漢初來看,要散之郡縣得否?這只是閑說。第一項最是養許多坐食之兵,其費最廣。州郡自是州郡底,如許多大軍,見如何區處?無祖宗天下之半,而有祖宗所無之兵。如州郡兵還養在,何用!若留心太守,又會教他去攀些弓,射些弩,教他做許多模樣,也只是不忍將許多錢糧白與他。到有冢殺時,你道他與你去冢殺否?只是徒然!"問:"君舉曾要如何措置?"曰:"常常憂此,但措置亦未曾說出。"問:"看唐事如何?"曰:"聞之陳先生說,唐初好處,也是將三省推出在外。這卻從魏晉時自有里面一項,唐初卻盡屬之外,要成一體。如唐經禍變后,便都有諸王出來克復,如肅宗事。及代宗后來,雖是郭子儀,也有個主出來。"曰:"三省在外,怕自隋時已如此,只唐時并屬之宰相。諸王克復,代宗事,只是郭子儀,怕別無諸王。唐官看他六典,將前代許多官一齊盡置得偏官,如何不冗?今只看漢初時官如何,到得元成間如何,又看東漢初如何,到東漢末時如何,到三國魏晉以后如何:只管添,只管雜。"〔賀孫〕
器遠言:"鄉間諸先生所以要教人就事上理會教著實,緣是向時諸公多是清談,終於敗事。"曰:"便是而今自恁地說,某尚及見前輩都不曾有這話。是三十年前如此,不曾將這個分作兩事。如所謂'推倒墻,撞倒壁',如此粗話,那時都恁地粗,卻有好處。南渡時,有許多人出來做得事。經變故后,將許多人都推折了。到而今卻是氣卑弱了,凡事都無些子正大,只是細巧。"曰:"陳先生要人就事上理會教實之意,蓋怕下梢用處不足。如司馬公居洛六任,只理會得個通鑒;到元祐出來做事,卻有未盡處,所以激后來之禍。如今須先要較量教盡。"曰:"便是如今都要恁地說話。如溫公所做,今只論是與不是,合當做與不合當做,如何說他激得后禍!這是全把利害去說。溫公固是有從初講究未盡處,也是些小事。如役法變得未盡,只是東南不便,他西北自便之。那時節已自極了,只得如此做。若不得溫公如此做,更自有一場出丑。今只將紙上語去看,便道溫公做得過當。子細看那時節,若非溫公,如何做?溫公是甚氣勢!天下人心甚么樣感動!溫公直有旋乾轉坤之功。溫公此心可以質天地,通幽明,豈容易及!后來呂微仲范堯夫用調停之說,兼用小人,更無分別,所以成后日之禍。今人卻不歸咎於調停,反歸咎於元祐之政。若真是見得君子小人不可雜處,如何要委曲遮護得!蔡確也是卒急難去,也是猾。他置獄傾一從官,得從官;置獄傾一參政,得參政;置獄傾一宰相,得宰相。看溫公那時,已自失委曲了。如王安石罪既已明白,后既加罪於蔡確之徒,論來安石是罪之魁,卻於其死,又加太傅及贈禮皆備,想當時也道要委曲周施他。如今看來,這般卻煞不好。要好,便合當顯白其罪,使人知得是非邪正,所謂'明其為賊,敵乃可服'。須是明顯其不是之狀。若更加旌賞,卻惹得后來許多群小不服。今又都沒理會,怕道要做朋黨,那邊用幾人,這邊用幾人,不問是非,不別邪正,下梢還要如何?某看來,天下事須先論其大處,如分別是非邪正,君子小人,端的是如何了,方好於中間酌量輕重淺深施用。"〔賀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