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紀二十六 起柔兆執徐,盡著雍敦牂,凡三年
秋,八月,辛卯,上下詔切責公卿曰:"昔楚有子玉得臣,晉文為之側席而坐;近事,汲黯折淮南之謀。今東平王云等至有圖弒天子逆亂之謀者,是公卿股肱莫能悉心、務聰明以銷厭未萌故也。賴宗廟之靈,侍中、駙馬都尉賢等發覺以聞,咸伏厥辜。《書》不云乎:'用德章厥善。'其封賢為高安侯,南陽太守寵為方陽侯,左曹、光祿大夫躬為宜陵侯,賜右師譚爵關內侯。"又封傅太后同母弟鄭惲子業為陽信侯。息夫躬既親近,數進見言事,議論無所避,上疏歷詆公卿大臣。眾畏其口,見之仄目。
上使中黃門發武庫兵,前后十輩,送董賢及上乳母王阿舍。執金吾毋將隆奏言:"武庫兵器,天下公用。國家武備,繕治造作,皆度大司農錢。大司農錢,自乘輿不以給共養;共養勞賜,一出少府。蓋不以本臧給末用,不以民力共浮費,別公私,示正路也。古者諸侯、方伯得顓征伐,乃賜斧鉞,漢家邊吏職任距寇,亦賜武庫兵,皆任事然后蒙之。《春秋》之誼,家不臧甲,所以抑臣威,損私力也。今賢等便僻弄臣,私恩微妾,而以天下公用給其私門,契國威器,共其家備,民力分于弄臣,武兵設于微妾,建立非宜,以廣驕僣,非所以示四方也。孔子曰:'奚取于三家之堂!'臣請收還武庫。"上不說。頃之,傅太后使謁者賤買執金吾官婢八人,隆奏言:"買賤,請更平直。"上于是制詔丞相、御史:"隆位九卿,既無以匡朝廷之不逮,而反奏請與永信宮爭貴賤之賈,傷化失俗。以隆前有安國之言,左遷為沛郡都尉。"初,成帝末,隆為諫大夫,嘗奏封事言:"古者選諸侯入為公卿,以褒功德,宜征定陶王使在國邸,以填萬方。"故上思其言而宥之。
諫大夫渤海鮑宣上書曰:"竊見孝成皇帝時,外親持權,人人牽引所私以充塞朝廷,妨賢人路,濁亂天下,奢泰亡度,窮困百姓,是以日食且十,彗星四起。危亡之征,陛下所親見也;今奈何反覆劇于前乎!
"今民有七亡:陰陽不和,水旱為災,一亡也;縣官重責,更賦租稅,二亡也;貪吏并公,受取不已,三亡也;豪強大姓,蠶食亡厭,四亡也;苛吏繇役,失農桑時,五亡也;部落鼓鳴,男女遮列,六亡也;盜賊劫略,取民財物,七亡也。七亡尚可,又有七死:酷吏毆殺,一死也;治獄深刻,二死也;冤陷亡辜,三死也;盜賊橫發,四死也;怨讎相殘,五死也;歲惡饑餓,六死也;時氣疾疫,七死也。民有七亡而無一得,欲望國安,誠難;民有七死而無一生,欲望刑措,誠難。此非公卿、守相貪殘成化之所致邪?群臣幸得居尊官,食重祿,豈有肯加惻隱于細民,助陛下流教化者邪?志但在營私家,稱賓客,為奸利而已。以茍容曲從為賢,以拱默尸祿為智,謂如臣宣等為愚。陛下擢臣巖穴,誠翼有益豪毛,豈徒欲使臣美食大官、重高門之地哉!
"天下,乃皇天之天下也。陛下上為皇天子,下為黎庶父母,為天牧養元元,視之當如一,合《尸鳩》之詩。今貧民菜食不厭,衣又穿空,父子、夫婦不能相保,誠可為酸鼻。陛下不救,將安所歸命乎!奈何獨私養外親與幸臣董賢,多賞賜,以大萬數,使奴從、賓客,漿酒藿肉,蒼頭廬兒,皆用致富,非天意也。
"及汝昌侯傅商,亡功而封。夫官爵非陛下之官爵,乃天下之官爵也。陛下取非其官,官非其人,而望天說民服,豈不難哉!方陽侯孫寵,宜陵侯息夫躬,辯足以移眾,強可用獨立,奸人之雄,惑世尤劇者也,宜以時罷退。及外親幼童未通經術者,皆宜令休,就師傅。急征故大司馬傅喜,使領外親。故大司空何武、師丹,故丞相孔光,故左將軍彭宣,經皆更博士,位皆歷三公;龔勝為司直,郡國皆慎選舉;可大委任也。陛下前以小不忍退武等,海內失望。陛下尚能容亡功德者甚眾,曾不能忍武等邪?治天下者,當用天下之心為心,不得自專快意而已也。"宣語雖刻切,上以宣名儒,優容之。
匈奴單于上書愿朝五年。時帝被疾,或言:"匈奴從上游來厭人;自黃龍、竟寧時,單于朝中國,輒有大故。"上由是難之,以問公卿,亦以為虛費府帑,可且勿許。單于使辭去,未發,黃門郎揚雄上書諫曰:"臣聞《六經》之治,貴于未亂;兵家之勝,貴于未戰;二者皆微,然而大事之本,不可不察也。今單于上書求朝,國家不許而辭之,臣愚以為漢與匈奴從此隙矣。匈奴本五帝所不能臣,三王所不能制,其不可使隙明甚。臣不敢遠稱,請引秦以來明之:以秦始皇之強,蒙恬之威,然不敢窺西河,乃筑長城以界之。會漢初興,以高祖之威靈,三十萬眾困于平城,時奇譎之士、石畫之臣甚眾,卒其所以脫者,世莫得而言也。又高皇后時,匈奴悖慢,大臣權書遺之,然后得解。及孝文時,匈奴侵暴北邊,候騎至雍甘泉,京師大駭,發三將軍屯細柳、棘門、霸上以備之,數月乃罷。孝武即位,設馬邑之權,欲誘匈奴,徒費財勞師,一虜不可得見,況單于之面乎!其后深惟社稷之計,規恢萬載之策,乃大興師數十萬,使衛青、霍去病操兵,前后十馀年,于是浮西河,絕大幕,破寘顏,襲王庭,窮極其地,追奔逐北,封狼居胥山,禪于姑衍,以臨翰海,虜名王、貴人以百數。自是之后,匈奴震怖,益求和親,然而未肯稱臣也。且夫前世豈樂傾無量之費,役無罪之人,快心狼望之北哉?以為不壹勞者不久佚,不暫費者不永寧,是以忍百萬之師以摧餓虎之喙,運府庫之財填盧山之壑而不悔也。至本始之初,匈奴有桀心,欲掠烏孫,侵公主,乃發五將之師十五萬騎以擊之,時鮮有所獲,徒奮揚威武,明漢兵若雷風耳!雖空行空反,尚誅兩將軍,故北狄不服,中國未得高枕安寢也。逮至元康、神爵之間,大化神明,鴻恩溥洽,而匈奴內亂,五單于爭立,日逐、呼韓邪攜國歸死,扶伏稱臣,然尚羈縻之,計不顓制。自此之后,欲朝者不距,不欲者不強。何者?外國天性忿鷙,形容魁健,負力怙氣,難化以善,易肄以惡,其強難詘,其和難得。故未服之時,勞師遠攻,傾國殫貨,伏尸流血,破堅拔敵,如彼之難也;既服之后,慰薦撫循,交接賂遺,威儀俯仰,如此之備也。往時嘗屠大宛之城,蹈烏桓之壘,探姑繒之壁,藉蕩姐之場,艾朝鮮之旃,拔兩越之旗,近不過旬月之役,遠不離二時之勞,固已犁其庭,掃其閭,郡縣而置之,云徹席卷,后無馀災。唯北狄為不然,真中國之堅敵也,三垂比之縣矣;前世重之茲甚,未易可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