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死水》《再別康橋》的繪畫美
“死水”激起人們的總是骯臟、腥臭、死氣沉沉的聯想。聞一多題名“死水”作詩,大約也是基于這種普遍的大眾的文化心理。不管其詩的真正主旨是什么,“死水”的罪惡、絕望、沉寂、腐朽等象征義不會改變,也就是說“這里斷不是美的所在”?墒锹勔欢嘣谠娭袇s極力地渲染“死水”美麗的神韻和活潑的靈性:
也許銅的要綠成翡翠, 讓死水酵成一溝綠酒,
鐵罐上銹出幾瓣桃花; 飄滿了珍珠似的白沫;
再讓油膩織一層羅綺, 小珠笑一聲變成大珠,
霉菌給他蒸出些云霞。 又被偷灑的花蚊咬破。
在這里,翡翠的碧綠、桃花的艷紅、羅綺的光亮,云霞的陸離,逼得我們眼花嘹亂,我們也不得不驚嘆于這個五彩紛呈的絢麗世界!這也許是在清華接受九年美式教育和留美三年的聞一多在應用西方浪漫主義推崇想象的詩歌美學原理(英國浪漫主義詩人雪萊就過:“在通常的意義下,詩可以界說為‘想象的表現’!保ā对娹q》)進行創作實踐。聞一多靠著他豐富神奇的想象,創造出諸如晶瑩剔透的翡翠、粉嫩灼灼的桃花、皺纈柔滑的羅綺、流麗飄蕩的云霞等“濃麗繁密而且具體的意象”,這些意象疊在一起敷陳出一幅美麗無比的圖畫。這幅圖畫還挺有靈氣的:陶醉其間的“珍珠似的白沫”悠然自得,在努力探尋自我快樂的美妙方式——“小珠一笑變成大珠”;早已垂涎于此的花蚊似乎也不甘寂寞,美美地和得意忘形的白沫做起了貓捉老鼠的游戲,也分享著數不盡的歡樂。
一九二六年五月,在《新詩格律》這篇新詩論文中,聞一多開創性地把新詩的繪畫美和音樂美、建筑美并列提出,表現了他獨特的詩歌美學價值。細品上面這兩節詩,《死水》的繪畫美也纖毫畢現。聞一多曾把詩歌的“繪畫美”簡略歸結為“詞藻美”,顯然是受西方唯美主義文藝思潮的影響。我認為聞一多詩歌的繪畫美主要體現在形象的意境美上。聞一多曾鼓勵詩人大膽地“跨在幻想的狂姿的翅膀上遨游,然后引嗓高歌”,(《冬夜評論》),其實,這就是在引導詩人努力塑造意象,創造意境。當然,意境美要著色,要勾勒廓線,這或許又是繪畫出身的聞一多在有意無意地追求“詩中有畫”的古詩遺韻。上面兩節詩的色彩美和廓線美(如從“珍珠似的”“大珠”“小珠”等字詞中可以體味出)是很明顯的,這或者就是聞一多對詞藻、對詩歌語言形象的具體要求。
“死水”美了,活了,還會“死”嗎?實質上這個問題很簡單,試想,倘若一個臉上堆疊疙瘩,嘴里塞滿臟話,走路一搖一擺的低俗女子卻突然精心來了個濃妝艷抹、柔聲雅語、纖纖細步,你的感覺會怎樣呢?是做作?是惡心?還是鄙夷?總之,這樣的女子裝扮得越美,給人的感覺就會越丑,這就是東施效顰似的美丑辯證法。西方一些進步的藝術家曾經把這種美丑辯證關系引入到藝術創作領域中,出現了像羅丹的《歐米哀》雕塑,波特萊爾題名《惡之花》的詩集等,開辟了藝術表現的新的美學天地。聞一多又把這種美丑辯證法引進到他的新詩領域。他在《冬夜評論》里寫道:
“丑”在藝術上固有相當的地位,但藝術的神技應能使“恐怖”穿上“美”底一切的精致,同時又不失其要質。
也就是說,可以以美寫丑,但丑終究還是丑,把丑寫到美的極值,便是丑到極端,對丑的批判力量也就更大。《死水》是以美寫丑的典范之作,是聞一多詩歌繪畫美另一種特質的具體表現。
《再別康橋》是一首纏綿悱惻,艷麗動人的抒情詩。不必說那哀而不傷的離情別緒,令人蕩氣回腸;也不必說那起伏跌宕的韻律節奏,讓人瑯瑯上口;單就那清新明艷的康河晚景,足以使人心馳神往。
夕陽西沉,余輝給河畔的柳枝鍍上了一層媚人的金黃,垂柳依依,仿佛是美艷溫柔的新娘嬌羞地立在那里,粼粼的波光中蕩起了緋紅的笑意,“我”似乎就是幸福的新郎了。不禁心頭也蕩漾起來。
清清的河水滋潤著軟泥上的青荇,綠油油的,在康河的柔波里歡快地舞蹈,驕傲地招呼著行人,似乎在宣告它沐浴康河的自由與舒暢。以至于“我”都“甘心做一條水草”!
“那榆蔭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虹”,喚起的是人們對七彩生活的遐思;“滿載一船星輝,在星輝斑斕里放歌”燃起的是人們對生活的浪漫和激情。
“金柳”“波光”“青荇”“星輝”等眾多色彩明艷的形象,構成的是一幅明麗和諧的畫卷。畫面是迷人的,回憶就甜蜜,情感便隨之熱烈而奔放。徐志摩是一個才華橫溢、個性飄逸的少有的出色詩人。著名學者胡適曾在《追悼徐志摩》一文中概括了徐志摩的人生理想:“這里面只有三個字,一個是愛,一個是自由,一個是美!边@是很貼切的。美,是徐志摩的人生理想,同時更是他至愛的藝術追求。詩歌的繪畫美也是他很看重的。不過,我覺得《再別康橋》的繪畫美比起《死水》來,更多的是表現一種雋永的古典之美。
徐志摩崇拜自然,放情于山水之間,寄情于草木之中,內心感情的波動與自然變化的規律同一節奏,顯示出渾然一體的和諧美。《再別康橋》的繪畫美也就始終堅守著自古以來的“情景交融”的美學原則。通過前面文字的賞讀,我們已經分明感覺到美麗無比的康橋晚景就是詩人對康橋美好眷念之情的外化。另外,《再別康橋》的繪畫美還主要表現在對詞藻和意象的精心挑選上。這些詞藻美和意象美的選用無不打上中國傳統美學的烙印。取點“金柳”,就是“柳”“留”諧音相通之美,狀依依惜別之情,自古亦然!敖鹆窍﹃栔械男履铩钡挠糜麟m新奇,但也有“翠柳將斜陽,偏照晚妝鮮”(陰鏗《侯司空宅詠妓》)的影子。甚至“滿載一船星輝”還從宋代詞人張孝祥的“滿載一船秋色,平鋪十里湖光”(《西江月·阻風三峰下》)衍化而來。
《死水》《再別康橋》都是新月詩派的代表作,它們的繪畫美當然還有更深更廣的內涵。限于水平,筆者所述不免掛一漏萬,還得請方家斧正。不過我想以此來幫助我們進一步理解這兩首詩的內在意蘊,如是而已,別無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