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恩:丑娘
說完,養母指著那滿眼噙淚丑陋不堪的老婦人對我說:“二十多年來,她一直在這附近靠撿廢品為生,她一直默默看著你長大——孩子,她是你的親娘,一個可憐的女人,一位可敬的母親——”
丑娘站在那里,雷擊般一動不動,聽著我的養母說完這番話,萎縮佝僂的身子劇烈顫抖著,像暴風雨中想努力掙扎昂立在山坡上的飽經風霜的老榆樹,寂靜的人群清晰地聽到她近乎痙攣般壓抑的哭咽聲。那是一種被巨石壓迫多年的小草從心靈深入迸發出來的撕心裂肺般的痛苦吶喊和傾訴!可是多年來,又有誰用心聆聽、憐憫過她聲聲凄涼無助的哭泣?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突然想起那個風雨之夜,痛擊歹徒的那個“黑衣人”和“他”抱起自己時那雙慈愛雙目里射出的善良之光,還有那柔軟而佝僂的背上溫暖的感覺。是的,那個矮矮瘦瘦的身影,一定是她,是她,她一直在暗中保護著我——我是可憐的丑娘唯一的孩子,親生父親死后唯一的寄托……
我想起少年時不止一次,和其他小朋友往她骯臟的衣服上吐口水和扔石頭,沖她厭惡地吼叫:“滾開,丑八怪,再不滾,我們可要打你了!”就是成年后遠遠看見丑娘,我投去的也絕對是沒有一絲憐憫的鄙夷嫌惡的眼光,那目光是一種警告:離我遠點!
這就是我的親娘!我白發的丑娘!我愧悔交集,望著衣衫單薄的丑娘失聲痛哭。脆弱的玻璃酒杯,不知什么時候被我捏碎了。碎裂的心卻在滴血中看到那束驚心動魄的光芒。那光芒與生俱來,上帝賜給我的啊,它一直就像春陽般在懵懂的我頭上默默照耀,而我卻在今日才幡然醒悟。
丑娘顫巍巍地走過來,從懷里掏出一個紅綢布包,她抽出綢子,細心地將我的手指纏了又纏,目光里滿是慈母的憐愛。我站在她面前泣不成聲。然后她鄭重地將一個雕花的橡木盒塞到我手里說:“女兒啊,今天是你大喜的好日子,請你收下一個想把一座金礦都獻給你的,一個可憐的親娘送給你的小小禮物吧。娘撿了二十幾年破爛,攢了很多年,才買到的——”
說著,她老松般粗糙、指甲縫里還夾著黑垢的雙手顫抖著打開了這個方形的首飾盒,盒子很別致,像一座美麗的小木屋。里面的紅絨布墊著一枚閃閃發光的白金戒指,圓圓的指環上綴著一把精致的小雨傘,母親的心,她一直像雨傘般呵護著我啊!還有一串暗綠色的冬凌玉項鏈,翡翠色的緞帶串著一顆顆圓潤的玉珠,墜子是一頭憨樸的綠色小玉象,樣子可愛極了。
我百感交集,擎著盒子,哭著跪在她面前:“娘,你的心比這金子和玉都珍貴百倍!原諒女兒從前對您的不恭。跟我住在一起吧,在我身邊度過您的后半生,我會好好地照顧您——只要我這里還有一碗飯,那一半就屬于您!”
可是丑娘的不幸還沒有結束,長年孤苦伶仃、骯臟惡劣的居住環境,節衣縮食的生活,損害了她的健康。她搬來與我同住時,我為她做了全身檢查,發現她的身體極為虛弱。帶她去城里看,醫生說已是肝癌晚期,而且已擴散到全身,估計活不過兩個月了。
我強忍悲痛沒有告訴她實情,精心照顧著我可憐的丑娘。她與我幸福地生活了三個年頭,在我生下女兒的第二年夏天去世。臨終時她握著我的手說:“孩子,你很出色,我很欣慰,這么多年來,你一直是我全部的寄托。沒有你,我撐不了這么久——活著,多么不容易啊——現在,我要去陪你父親了,我告訴他——你生活得很幸福,他一定會很高興的——”
我將丑娘與生父葬在一起,在墓前,我將那串冬凌玉項鏈戴在了女兒脖子上,告訴她外祖母的故事。我的丑娘,她一生受盡歧視與侮辱,卻給了我無比深沉偉大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