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讓心失明
不久有個采訪任務,要他回家鄉采寫一名干部因公殉職的事。他有些欣喜,心想終于有機會順路回一下老家了。回家收拾行李時,不料妻子要跟他一起去,說正好休息幾天一人在家很寂寞。他暗暗叫苦,不得不取消了看望父母的念頭。
當車輪風塵仆仆駛到家鄉時,下起了大雨,整個天空灰蒙蒙的一片。他心里酸酸的。一別經年,縣城還是沒多大變化,不知養育他長大的村莊是否依然如故?他示意司機將車開往他曾熟悉的小鎮。不能回村,能看一眼小鎮也好啊。轎車在小鎮的街道上緩緩前行,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雨中的一切,近乎貪婪。
然后,他仿佛被電擊一般地愣住了,半晌才對著司機大叫了一聲:停車!車停下了,車里所有的人驚詫地看著他,而他轉回頭對著車后面的一幕傻了眼—他看見了數年未見的父母!幾年的光陰,二老的背全駝了,花白的頭發和皺巴巴的衣服正簌簌滴著水,相互攙扶著在雨簾里溜溜滑滑地行走。父親的眼睛看來已完全失明。他右手握著根長木棍在地面上敲點探路,左臂被母親攙著,背上有只粗糙的木盒和兩個小板凳。木盒的麻繩上系著小銅鈴,盒子外露出一塊粗布的片角來,布上一個大大的“命”字隱約可見……
他明白了,父親是在鎮上給人摸骨算命!難怪那年父親要他買幾本根據生辰八字算命的書寄回去,而他,竟然就信了父親說是幫村里某某買書的話,其實這樣簡單的謊言只要用心去推理,用一秒鐘就可以想過來,而他居然沒有猜出。
他的心痛得有些痙攣,父親因他讀書延誤治療致瞎,他出人頭地了卻忘了父親的存在。已喪失勞動能力的他們,就是靠這份朝不保夕的收入來應付風燭殘年嗎?現在大雨如注,可憐他們還要一步步踩著泥濘回家,否則,夜晚來臨便無處容身。
他想下車向他們撲過去,把落湯雞似的二老扶上車,送他們回家。但手放在車門的門柄時卻沒了勇氣,他不知道當他介紹那是他的雙親后,車里的同事和司機會在背后怎樣恥笑他,妻子又會如何。
他只好試探著,表情澹定地說了句:那兩個老人怪可憐的,我們送送他們吧!妻子罵他多管閑事。司機也說:您心真善,但往前面去是土路,路面都濕了,我們這車只怕不太好走吧?
他啞口無言,只有看著二老慢慢從車前走過。打開車窗,漫天雨絲斜飄在他臉上,借著大雨,他無法自制地淚流滿面……
4
他終于逮住一次出差的機會回了老家。
走進村子時已近黃昏,鄰里鄉親熱情地一涌而上,紛紛感謝他送給鄉親們的地方特產。他有點兒莫名其妙,他什么時候寄過特產了?但很快,他就明白過來,一定是父母,是他們從鎮上買了城市的特產,替對家鄉人疏忽、冷漠的他掙口碑啊。
這樣一想,他愧疚得無地自容,只好訕笑著走開。剛轉身,卻很清楚地聽到了人群中的竊竊私語:這小子狠著呢,他爹媽把他說得再好我也不信!還說兒子老寫信要接他們去城里,他們自己舍不得鄉里鄉親不愿意去哩。你瞧他在電視上人五人六的,結果一開口爹媽都不認了,說是什么什么高校教師。當初他爹媽從棉花田旁邊把他撿回來時我就勸過了,撿來的孩子不好養呀……
撿回來的?原來自己不是父母親生的?!仿佛一記晴天霹靂,一瞬間他的心被炸成了萬千碎片。他走過去張嘴想問問什么,喉嚨卻被哽住了,一個字也擠不出來。看著他的驚愕,人群突然不約而同地一下子散開了,留下他一個人呆呆地站在原地。難怪他長得一點兒也不像他們,難怪他考上大學那年,一屋子的親戚都說讓他讀到高中畢業就算對得起他了。
這些年來,他一直心安理得地享受著他們的疼愛,埋怨著他們的身份,卻不知他們于他,只是毫無血緣關系的陌生人啊。而他為了所謂的前途,竟然忘恩負義,攀附不愛的女人過著富華卻低賤的日子,褻瀆了他們高尚的付出和愛。他得到了一切,卻把良心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