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過我爺爺,一定見過。我卻不認識他。
聽我父親說,我爺爺是一個個子高高白凈無須的老頭,哦,還很瘦。據另一些人說,我爺爺不太善良,總喜歡捉弄得別人不舒服,以致于有些人提起他就牙根癢癢,上牙下牙在嘴巴里跳舞似的磨動。我爺爺還喜歡對那些被批斗過的地主家的小孩,惡狠狠地喊“王八羔子”,并跺著腳大呼大叫追得那些孩子哭爹叫娘屁滾尿流。綜上所述,我爺爺那人啊不怎么樣。無怪乎在他死去多年后,某些人還憤憤罵他“惡老頭”。
不過,我不會稱他“惡老頭”。這不僅僅因為他是我爺爺。在我那老家,孫子敢直呼他爺爺“惡老頭”或“老不死的”是有幾個的。不過,我不會如此猖獗。相反,我還挺愛我爺爺。在我那老家,孫子愛憐爺爺的多了是,那是因為爺爺先愛孫子,且終日和孫子廝混在一起。我和他們不一樣。我說過,我見過我爺爺,卻不記得他。也就是說,我和我爺爺很少混在一起,甚至我不清楚他到底有沒有抱過我。我還是熱愛我爺爺,雖說比不上凡高對向日葵的熱愛,但總比小狗對骨頭的愛有過之而無不及。
世界上從來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也不會有無緣無故的愛。
我家是很窮的,窮得父親養了幾個孩子,就終日擂著腰背捶著大腿叫嚷他的負擔太重。沒誰會愛絆腳石。所以,我父親對他的幾個孩子從來都是不聞不問,就像珠穆朗瑪峰一樣冷漠。沒誰敢對父親撒嬌。珠穆朗瑪峰那么冷那么高,小孩子哪有勇氣去登攀?再說了,對一座冰山撒嬌,不是存心自討沒趣么?可是,又有哪個小孩子不渴望父親對自己慈眉善目地笑呢?所以,有些時候,我和哥哥都誠愿做只哈巴狗,跟在父親的屁股后面,有機會就趕緊上前蹭蹭他的腿。而我父親,每每都是抬起粗壯的腿,凌空一擺,小哈巴狗登時上天入地落花流水涕淚交加。
有例為證。有一天,父親拉著架子車下地,具體做什么我哥哥已記不得。車,不管是什車,古時的馬車現代的賓利還有別的什么車,都是一個很有魔力的東西,誰都想上去爽一把,古今中外大人小孩概莫能外。我哥哥一看父親拉著車,興奮得大流鼻血,特想品嘗坐車的味道。我父親當然拒絕了。如果只是拒絕也就罷了。可氣的是,父親把那個跟隨的鄰家小孩抱上了車,目不斜視頭也不回地拉著走了。望著鄰家小孩在車上手舞足蹈興高采烈,我哥哥那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啊,這滋味苦得他立馬萌生爭權奪利獨攬大權之邪念。于是,我哥哥采取了一個極愚蠢的對策:哭。這是撒嬌的一種方式,是一般小孩子征服父母屢試不爽的殺手锏。射人先射馬,沒馬就攻心。可憐我年幼的哥哥他不懂知己知彼,不懂因人制宜。他張嘴哇哇大哭,父親停車,啪啪啪幾個大餅子烙在他單薄的身上,讓他一次哭個痛快。父親繼續拉車,揚長而去。我哥哥哭天抹淚哼哼唧唧地乖乖尾隨在車后,淚眼婆娑中,感受鄰家小孩在自己父親車上的歡天喜地。觸景傷情,悲痛欲絕,卻也只能徒嘆:時不利兮車難坐,阿郎阿郎奈若何!
還有一例。那一年的麥收季節,太陽煞是毒辣,我正坐在地頭的樹蔭里涼爽得忘乎所以,父親一聲令下召喚我上前聽候調遣。他說他甚是口渴,派我回家提點水以解這燃眉之渴。回家的路途相當遙遠,太陽公公又熱情得一塌糊涂,能把人烤焦。我當然不愿動身。多么的愚蠢,我以為我的堅貞不屈會換來父親的妥協。誰料,說時遲那時快,父親的怒火騰地竄了上來,抓起大木杈以秋風掃落葉之勢朝我掄來。好漢不吃眼前虧,我算不上好漢也決不肯吃父親這一杈。那若打在身上,即使不粉身碎骨,恐怕頭破血流是在所難免。三十六計走為上策,我撒開腳丫子就跑。父親呢,深諳毛主席他老人家“宜將剩勇追窮寇”之戰略,拖杈攆了上來。我一看父親那不殺個丟盔卸甲誓不收兵的架勢,嚇得魂飛膽裂,邊奮力逃竄邊哇哇怪叫。后來,據目擊者稱,那叫聲簡直沒個人腔慘不忍聞!由此可以想像我當時是如何的驚恐我父親又是何等的驍勇!小孩子是一受委屈就往家趕。我也毫不例外。大概是恐令智昏吧,我竟忘記我的家更是父親的家,父親在那里是如入無人之境的。我在長長的路上忘了疲倦地狂奔,后面追趕的人不愧是我父親,我們一樣對目標鍥而不舍。跑到家門口我是徹底沒了力氣,也徹底無可逃之路,只好喘著粗氣迎接猛烈的暴風雨。父親拋卻木杈,雙掌齊下,以每秒六十掌的速度把我狠狠地修理了一頓。然后,他來了幾個深呼吸,掉頭又殺向麥田。滿滿一桶的涼水距他只有幾步之遙,他看都沒看一眼一晃而過。我想,他大抵是被勝利沖昏了頭腦,竟就忘卻口感舌燥。
※本文作者:彥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