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著走著，我雙腳便離開地面，走到空中了。我才邁出左腳，右腳還沒動，就已經(jīng)走出了好幾里地，心念剛一動，腳便循著心思去了，這種感覺真好！原來不一定非要有翅膀的，人不是鳥，人長了翅膀也不一定會飛，還是用雙腳走路踏實些。
我走出樓房，走過馬路，走出城市……走到離城郊不遠(yuǎn)的一片曠野上時，我覺得有些累了，我也不知道該往哪里走了，于是就停下來站著。
正是黃昏，西天彌漫著煙霞，光線混混沌沌的，遠(yuǎn)不如早晨的光線那么澄澈純凈。被人和動物白天攪起的塵埃，在夕陽的暉光里，正紛紛揚揚地落著。夕陽沉下去一點，塵埃就落下去一點，大地便跟著厚了一層，空氣也隨著涼了一層。我吸了一口氣，把最后一縷光線給吸進(jìn)來的剎那，夕陽整個地沉下去了，塵挨在那一剎也完全落定。天地間驟然涼了，我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身邊一個人也沒有，除了空曠還是空曠。
我想我才走了這么點遠(yuǎn)的路就累了，光一秒鐘走的路，我要走幾十年，它走了一天的路，該走出多遠(yuǎn)啊！光一定也累了，所以沉到大地里睡了。
厚德載物，大地接納一切。
幾十年后，我也會變成一束光，或者一粒塵埃，緩緩地降落嗎？哪里的大地接納我？成為我最后的棲息之所？
古人說：“埋骨何須桑梓地，人間何處不青山。”這話不對的。不是哪里的青山都認(rèn)得你，不是哪塊土地都熟悉你的氣息。在陌生的地方，你聽不懂那里的風(fēng)在說些什么，你不知道那里的水從哪里來，又流到哪里去。那里的土地，層層疊疊的，都是別人祖先的氣息，你無論頭東腳西，還是頭西腳東，怎么躺怎么都覺得不對勁兒。
只有那片有你的祖輩流過汗、淌過淚、灑過血的土地，那片生你養(yǎng)你的土地，才是你的家園。只有在屬于自己的家園里安歇，才會感到舒服自在。
哪片土地養(yǎng)育了你，哪片土地的氣息便駐在你的生命里了，你終生都會帶著這股氣息，無論走到天涯還是海角。
因為你一生下來，那片土地生的風(fēng)就填滿你骨頭里的每個縫隙了。此后便在你的身體里，日夜不停地刮著。年輕的時候，風(fēng)刮得很輕柔，你滿耳朵里都是世界喧囂的躁聲，所以很難聽到。年齡越大，骨節(jié)間的縫隙就越大，風(fēng)也就刮得越猛。你如果靜下心來仔細(xì)傾聽，就能聽到身體里嗚嗚的風(fēng)聲。
這風(fēng)始終記得回家的路，哪怕你已經(jīng)老眼昏花了，看不清回家的方向，骨頭里的風(fēng)也能把你吹到回家的路上來。
我想自己這兩年可能大些了，沒有前些年浮躁了，所以能常常靜下心來。我側(cè)著耳朵傾聽，就聽到了骨頭的風(fēng)一陣陣嗚嗚地刮著。
忽然我心里一下子就亮堂了，我想我得在天完全黑透之前，趕到我要去的地方。這回我沒用走太久，仿佛才一想，就已經(jīng)站在大山里了。四周都是連綿起伏的山巒，一座連著一座，延伸到遙遠(yuǎn)，無窮無盡。我佇立在山頭，聽到山風(fēng)正呼嘯著、跳躍著，由遠(yuǎn)及近，奔騰而來。一路將偃松都蹬踩得直晃。
我滿懷著期待，緩緩伸出雙臂，山風(fēng)呼呼地奔過來，忽然一下猛烈地把我擁在懷里了。
我感覺到自己身體里的風(fēng)穿透骨骼和肌膚，源源奔出，與浩蕩的山風(fēng)融匯在一起，再也分不出彼此。他們?nèi)缢橐话憬蝗谥D(zhuǎn)眼從無數(shù)根松針間穿過去了，滿山的松林如波濤洶涌，發(fā)出陣陣嘯音。
我微閉了雙眼，疲憊而安寧，有一股辛酸而又幸福的潮水漫上心頭。
我睜開眼睛的時候，發(fā)現(xiàn)風(fēng)聲已變得無比清柔，一輪皎潔的月亮，正靜靜地微笑著。滿天滿地都是銀白色的月光。山巔一塊塊長著茸茸石蕊和朵朵石耳的黑色石頭，翻了一個身，安靜地坐了起來，陪在我身邊，沐浴在這詳和寧靜的月光里。
這回可好了，我想。我找到家了，我有了根，就再也不會生病了。我能象滿山的松樹一樣，長得又青郁又舒展。
于是我放下心來，笑著睡著了。
今早起來，我覺得兩條腿又軟又酸，這證明昨晚我的確走了很長的路。我忽然想起什么，光著腳一下子蹦到地上，撿起昨晚脫在床頭的鞋，翻來覆去地看，鞋底沒有一絲磨損，跟睡前完全一樣，果然我昨晚是腳不沾地走的。鞋面上略微有些潮，我知道那是被月光打濕的。
※本文作者：松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