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陽光繞到李子樹頭頂的時候,她把被子翻過來繼續曬。要曬透,她想著,讓被子的每一個縫隙充滿陽光的味道,如果昕兒在某一天突然回家,就給她蓋這床被子。那會很舒服,或許,夢里都會有陽光的溫暖。
初春的陽光真暖,把李子樹的枝條都曬綠了。遠看上去,那些樹枝光禿,沒有一片綠葉也沒有一點生氣,可是,當她瞇起眼,就發現樹枝上已經多了些星星點點的花苞,默默地伏在上面。
花兒又要開了。
時間的花開,結出沉默的果實,果實里隱藏著希望的種子;生命的花開,孕育新的生命,而那些新的生命就像田野里的蒲公英的種子,風起,便飛走,到更遙遠的地方根發芽,開出金色的小花,循環往復。
春風吹過,帶來田野里的氣息。油黑的土地已被翻開,如一本小說的開頭,排列出一個又一個疑問。農人們忙著在疑問中種下種子,培育它們,期盼著,在秋天收獲圓滿的結局。
她在院門前望向那條窄窄的路。小路上空無一人,而她的心里仍然殘留微弱的希望。
昕兒很久沒有再打來電話了,她不怪昕兒,她知道昕兒在盡母親的責任,要照顧好幼小的孩子,很忙。只是,她很惦記。在她的心目中,昕兒還是長不大的孩子,怎么能帶好一個更小的孩子?
她嘆息一聲。或許,她真的老了,很難再記住眼前的事情。而很久以前的記憶卻越來越清晰,仿佛電影里的長鏡頭,越過主角的臉,推向更遠的天邊,落到那一片幽藍之間的某一朵毫不相干的云朵。
不,那不是云朵,那是一樹盛開的李子花。就在李子花開的時候她走進了這個院子,從此與住在這院子里的男人和孩子相依相伴。
那一年昕兒才八歲,白皙而瘦弱的女孩,見了她,拼命地躲向父親的身后,卻又忍不住探出頭來張望。她微笑,從帶來的包裹里取出碎花襯衫,拉過昕兒,幫她穿好。她看見昕兒的臉上浮起一絲笑容,細膩如李子花瓣上的紋絡,微弱而纖細。這個早早失去了親娘疼愛的女孩就從那一天起成了她的孩子,她再割不斷的牽掛。
她坐在棉被下面,守著李樹守著午后陽光,雜亂回想著往事,直到太陽慢慢沉向山背后。
她記起無數個暮色漸濃時分,做好飯后,守門前張望。她能在一群女孩兒中一眼就辨認出她的昕兒。她仿佛看見昕兒穿著她親手編織的紅色毛衣,走在一群臃腫的花棉襖女孩中,驕傲而快樂。
昕兒是她的公主她的希望她的寄托,也是她的親人。
自從幾年前她的男人去世以后,她唯一的親人也只有昕兒了。
她的昕兒也是愛她的,她相信這一點,從未懷疑過。老頭子死了以后,昕兒多次要接她去城里一起生活,她都拒絕了。她老了,又有嚴重的肺氣腫。她跟著老頭子一起被動地吸了一輩子的旱煙,她的肺里布滿了陰影。每天,她都要拼命地從那些陰影里咳出很多的痰——令人生厭的粘稠的臟兮兮的東西,在鄉下她可以毫無顧忌地吐到某個角落里,而在昕兒的那個漂亮整潔的家里,她該怎么辦呢?總不能每十分鐘去廁所一次,況且,那廁所里的馬桶也是光潔照人的,讓人不忍心向里面排放污穢。
后來,昕兒做了母親,生了個八斤重的男孩。她得到消息后趕到城里去照顧昕兒。但是,到了昕兒的家,她竟像一個陌生的客人般無所適從。年輕母親與嬰兒的一切都有專業的保姆照料,什么時間吃飯什么時間喂奶什么時間睡覺,她一點都插不上手去,也沒有什么發言權。
她只能坐在一旁咳嗽著,擔心著她痰擔心著她的咳嗽聲會驚擾那個襁褒里的紅色小嬰孩兒。
她只呆了三天就匆匆而離去,一直回到了鄉下,她的小院里,才算長出了口氣。自此,她再也沒出過遠門。
但她還是惦記昕兒,每隔幾天,她都要找些借口打電話過去,問問昕兒的生活問問小孩子的情況。電話費她是不計較的,昕兒每個月都寄來很多的錢。她又哪里用得到那么多錢呢?一個老人,吃得不多,穿得更不用說,昕兒每年給她買的新衣一層層地壓在箱子底層,穿不過來。
※本文作者:藍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