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你是否有過這樣一種奇妙的感覺,疑惑是今天復制了從前,還是幻覺移植了今天。
機關大院里,稀稀落落地停著幾輛小轎車,一池紅艷艷,黃燦燦的小花如雨后彩虹,整整齊齊地畫出兩道美麗的圓環,不見單花的嫵媚,只見彩帶的清新明麗。幾株郁郁蔥蔥的芭蕉樹、橡皮樹置身其間,給花壇平添了幾分蒼勁雄渾之氣,微風過處,花搖葉擺,剛柔并濟,風韻盡展。仰視眼前的巍巍高樓,陽光打在一扇扇茶色的玻璃窗上,微微有些刺眼。這花壇,這高樓,這陽光,還有這拂面的春風,都是那么似曾相識。
實際上,這座大院我只到過一次,大約在十余年前,那時的院子也種滿了各種花花草草,高大的精神,矮小的俏麗,一樣的整齊精致,一樣的美不勝收。那時,種花的是一個慈祥的胖大老人。
很多年前,他是我們家的常客,與爺爺交往甚密,八仙桌子兩側,對面而坐,侃侃而談,無拘無束。他粗聲大嗓,從一腳踏進家門,洪亮的說笑聲就不絕于耳。
奶奶和母親便去準備酒菜,無非是信手拈來,簡簡單單,對他來說已屬精致。他無牽無掛,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加之又是個爽快性子,倒也并不推辭,和爺爺推杯換盞邊喝邊聊,通宵達旦。他渾圓的臉上漸漸泛起紅光,開懷大笑時,更顯容光煥發曲線蜿蜒,他的肚子一鼓一鼓的,連呼吸都透著那么有“分量”。
看到他,我總會想到《水滸傳》里那個倒拔垂楊柳的魯智深,不用回到宋朝,倒退百十年,他肯定是個武林高手,有一身好功夫,一副俠肝義膽,我不止一次這樣想。
而今,他的功夫不在筋骨上,而在腦子里,在手上。他當過多年的生產隊長,春種秋收,寒暑不盡,領著幾百口人過日子,過好日子,江湖在心里。看的見的是他彌勒佛似的眉眼和一副胸有成竹般的挺拔腰板,看不見的,怕是也有些如履薄冰吧。
那時的我很少去深想什么,尤其是大人的事,感興趣的是他脫口而出的真假難辨的奇聞趣事,是他帶來的三五只硬梆梆的菱角,一兩個馬蜂窩似的蓮蓬。那些都是我從未聽過,從未見過的新鮮事物。在我眼里,他和別的客人不一樣,他就是世界。至于,他是否讀懂了“世界”這本書,我不得而知。
菱角在此后的幾天里成了我惟一的玩具,白天握在手里,夜晚放在枕邊,幸虧不是件嬌氣東西。菱角兩端尖尖翹起的樣子,配以微微隆起的幾道水波一樣的花紋煞是好看。在吃食中,菱角大抵是最像船的,曾幾何時,商客云集,熱鬧繁華的大運河里泊著的,或許就有類似造型的船,古色古香,精巧別致。水可載舟,也可覆舟,和水打交道沒有好水性不行,船會漂,而菱角不會,它沉落淤泥,卻懂得把自己“鍛造”得嚴嚴實實,風雨不透,堅強有力,因而,歷經千古仍余香不斷。船呢?是否太自負了呢?
抑制不住滿心的好奇,揀個玩兒掉了角兒的,連掰帶咬費勁巴拉地剝開,胖乎乎,白嫩嫩的菱角肉躺在“量身訂做”的小倉里,安安穩穩,處之泰然。我愛不釋手,不忍破壞了這份完美與和諧。于是放著,讓它舒心適意地睡。我守著,想著它妙不可言的滋味,蠢蠢欲動。挺滑稽,也挺殘忍,不是嗎?人最本質的優點和缺點竟然在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身上淋漓盡現,這是與生俱來的嗎?
菱角寶寶在空氣中風干,皺皺巴巴地萎縮成一團,從出生嬰兒到風燭殘年,不過短短幾天時間,它煉就了一身金黃,卻沒煉個金剛不壞之身。我不想細說它的口感與味道,只想說,有些東西欣賞比得到更好,想象比品嘗更好,距離產生美嘛。只怕當時大人們這樣說了,我也不會信的。
得到老人的蓮蓬是在一個暖暖的午后,陽光下十幾顆綠瑩瑩的蓮子,婉若十幾只亮晶晶的小眼睛,齊刷刷地注視著我。我把它安放在桌子一角。水分漸漸消失,蓮蓬由碧綠轉而墨綠,錯落有致的蓮子從各自的“窗口”縮回頭去,凝聚成一顆顆黑褐色的念珠,輕輕搖動,里面沙沙有聲,大有蓄勢待發的意思。我小心翼翼地一粒粒取出來,又一粒粒拋進奔流的大運河,滿心期盼著來年花繁葉茂,繁衍成第二個白洋淀。可是,沒有。從春等到夏,從秋盼到冬。
※本文作者:云雪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