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十二王貢兩龔鮑傳第四十二
昔武王伐紂,遷九鼎于雒邑,伯夷、叔齊薄之,餓死于首陽,不食其祿,周猶稱盛德焉。然孔子賢此二人,以為“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也。而《孟子》亦云:“聞伯夷之風者,貪夫廉,懦夫有立志”;“奮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莫不興起,非賢人而能若是乎!”漢興有園公、綺里季、夏黃公,角里先生,此四人者,當秦之世,避而入商雒深山,以待天下之定也。自高祖聞而召之,不至。其后呂后用留侯計,使皇太子卑辭束帛致禮,安車迎而致之。四人既至,從太子見,高祖客而敬焉,太子得以為重,遂用自安。語在《留侯傳》。
其后谷口有鄭子真,蜀有嚴君平,皆修身自保,非其服弗服,非其食弗食。成帝時,元舅大將軍王鳳以禮聘子真,子真遂不亻出而終。君平卜筮于成都市,以為:“卜筮者賤業(yè),而可以惠眾人。有邪惡非正之問,則依蓍龜為言利害。與人子言依于孝,與人弟言依于順,與人臣言依于忠,各因勢導之以善,從吾言者,已過半矣!辈萌臻啍(shù)人,得百錢足自養(yǎng),財閉肆下簾而授《老子》。博覽亡不通,依老子、嚴周之指著書十余萬言。楊雄少時從游學,以而仕京師顯名,數(shù)為朝廷在位賢者稱君平德。杜陵李強素善雄,久之為益州牧,喜謂雄曰:“吾真得嚴君平矣!毙墼唬骸熬齻涠Y以待之,彼人可見而不可得詘也。”強心以為不然。及至蜀,致禮與相見,卒不敢言以為從事,乃嘆曰:“楊子云誠知人!”君平年九十余,遂以其業(yè)終,蜀人愛敬,至今稱焉。及雄著書言當世士,稱此二人。其論曰:“或問: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盍勢諸名卿可幾?曰:君子德名為幾。梁、齊、楚、趙之君非不富且貴也,惡虖成其名!谷口鄭子真不詘其志,耕于巖石之下,名震于京師,豈其卿?豈其卿?楚兩龔之潔,其清矣乎!蜀嚴湛冥,不作茍見,不治茍得,久幽而不改其操,雖隨、和何以加諸?舉茲以旃,不亦寶乎!”
自園公、綺里季、夏黃公、角里先生、鄭子真、嚴君平皆未嘗仕,然其風聲足以激貪厲俗,近古之逸民也。若王吉、貢禹,兩龔之屬,皆以禮讓進退云。
王吉字子陽,瑯邪皋虞人也。少好學明經(jīng),以郡吏舉孝廉為郎,補若盧右丞,遷云陽令。舉賢良為昌邑中尉,而王好游獵,驅(qū)馳國中,動作亡節(jié),吉上疏諫,曰:
臣聞古者師日行三十里,吉行五十里,《詩》云:“匪風發(fā)兮,匪車揭兮,顧瞻周道,中心怛兮!闭f曰:是非古之風也,發(fā)發(fā)者;是非古之車也,揭揭者。蓋傷之也。今者大王幸方與,曾不半日而馳二百里,百姓頗廢耕桑,治道牽馬,臣愚以為民不可數(shù)變。昔召公述職,當民事時,舍于棠下而聽斷焉。是時,人皆得其所,后世思其仁恩,至乎不伐甘棠,《甘棠》之詩是也。
大王不好書術而樂逸游,馮式撙銜,馳騁不止,口倦乎叱咤,手苦于箠轡,身勞乎車輿;朝則冒霧露,晝則被塵埃,夏則為大暑之所暴炙,冬則為風寒之所偃薄。數(shù)以耎脆之玉體犯勤勞之煩毒,非所以全壽命之宗也,又非所以進仁義之隆也。
夫廣夏之下,細旃之上,明師居前,勸誦在后,上論唐、虞之際,下及殷、周之盛,考仁圣之風,習治國之道,䜣䜣焉發(fā)憤忘食,日新厥德,其樂豈徒銜橛之間哉!休則俯仰詘信以利形,進退步趨以實下,吸新吐故以練臧,專意積精以適神,于以養(yǎng)生,豈不長哉!大王誠留意如此,則心有堯、舜之志,體有喬、松之壽,美聲廣譽登而上聞,則福祿其輳而社稷安矣。
皇帝仁圣,至今思慕未怠,于官館囿池弋獵之樂未有所幸,大王宜夙夜念此,以承圣意。諸侯骨肉,莫親大王,大王于屬則子也,于位則臣也,一身而二任之責加焉,恩愛行義孅介有不具者,于以上聞,非饗國之福也。臣吉愚戇,愿大王察之。
王賀雖不遵道,然猶知敬禮吉,乃下令曰:“寡人造行不能無惰,中尉甚忠,數(shù)輔吾過。使謁者千秋賜中尉牛肉五百斤,酒五石,脯五束!逼浜髲头艔淖匀。吉輒諫爭,甚得輔弼之義,雖不治民,國中莫不敬重焉。
久之,昭帝崩,亡嗣,大將軍霍光秉政,遣大鴻臚、宗正迎昌邑王。吉即奏書戒王曰:“臣聞高宗諒暗,三年不言。今大王以喪事征,宜日夜哭泣悲哀而已,慎毋有所發(fā)。且何獨喪事,凡南面之君何言哉?天不言,四時行焉,百物生焉,愿大王察之。大將軍仁愛勇智,忠信之德天下莫不聞,事孝武皇帝二十余年未嘗有過。先帝棄群臣,屬以天下,寄幼孤焉,大將軍抱持幼君襁褓之中,布政施教,海內(nèi)晏然,雖周公、伊尹亡以加也。今帝崩,亡嗣,大將軍惟思可以奉宗廟者,攀援而立大王,其仁厚豈有量哉!臣愿大王事之敬之,政事一聽之,大王垂拱南面而已。愿留意,常以為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