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主術(shù)訓(xùn)
古者天子聽朝，公卿正諫，博士誦詩，瞽箴師誦，庶人傳語，史書其過，宰徹其膳。猶以為未足也，故堯置敢諫之鼓，舜立誹謗之木，湯有司直之人，武王立戒慎之召。過若豪厘，而既已備之也。夫圣人之于善也，無小而不舉；其于過也，無微而不改。堯、舜、禹、湯、文、武，皆坦然天下而南面焉。當(dāng)此之時(shí)，鼓而食，奏《雍》而徹，已飯而祭灶，行不用巫祝，鬼神弗敢祟，山川弗敢禍，可謂至貴矣。然而戰(zhàn)戰(zhàn)栗栗，日慎一日。由此觀之，則圣人之心小矣。《詩》云：惟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聿懷多福。”其斯之謂歟！武王伐紂，發(fā)鉅橋之粟，散鹿臺(tái)之錢，封比干之墓，表商容之閭，朝成湯之廟，解箕子之囚。使各處其宅，田其田，無故無新，惟賢是親，用非其有，使非其人，晏然若故有之。
由此觀之，則圣人之志大也。文王、周公觀得失，遍覽是非，堯、舜所以昌，桀、紂所以亡者，皆著于明堂，于是略智博問，以應(yīng)無方。由此觀之，則圣人之智員矣。成、康繼文、武之業(yè)，守明堂之制，觀存亡之跡，見成敗之變，非道不言，非義不行，言不茍出，行不茍為，擇善而后從事焉。由此觀之，則圣人之行方矣。
孔子之通，智過于萇弘，勇服于孟賁，足躡效菟，力招城關(guān)，能亦多矣。然而勇力不聞，伎巧不知，專行教道，以成素王，事亦鮮矣。《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亡國(guó)五十二，弒君三十六，采善θ丑，以成王道，論亦博矣。然而圍于匡，顏色不變，弦歌不輟，臨死亡之地，犯患難之危，據(jù)義行理而志不懾，分亦明矣。然為魯司寇，聽獄必為斷，作為《春秋》，不道鬼神，不敢專己。夫圣人之智，固已多矣。其所守者約，故舉而必榮。愚人之智，固已少矣，其所事者多，故動(dòng)而必窮矣。吳起、張儀，智不若孔、墨，而爭(zhēng)萬乘之君，此其所以車裂支解也。
夫以正教化者，易而必成；以邪巧世者，難而必?cái) ７矊⒃O(shè)行立趣于天下，舍其易成者，而從事難而必?cái)≌撸藁笾乱病７泊肆凑撸豢刹徊煲病１橹f物而不知人道，不可謂智；遍愛群生而不愛人類，不可謂仁。仁者愛其類也，智者不可惑也。仁者雖在斷割之中，其所不忍之色可見也。智者雖煩難之事，其不暗之效可見也。內(nèi)恕反情，心之所欲，其不加諸人，由近知遠(yuǎn)，由己知人，此仁智之所合而行也。小有教而大有存也，小有誅而大有寧也，唯惻隱推而行之，此智者之所獨(dú)斷也。故仁智錯(cuò)，有時(shí)合，合者為正，錯(cuò)者為權(quán)，其義一也。府吏守法，君制義，法而無義，亦府吏也，不足以為政。
耕之為事也勞，織之為事也擾，擾勞之事而民不舍者，知其可以衣食也。人之情不能無衣食，衣食之道，必始于耕織，萬民之所公見也。物之若耕織者，始初甚勞，終必利也。眾愚人之所見者寡，事可權(quán)者多，愚之所權(quán)者少，此愚者之所多患也。物之可備者，智者盡備之；可權(quán)者，盡權(quán)之；此智者所以寡患也。故智者先忤而后合，愚者始于樂而終于哀。今日何為而榮乎？旦日何為而義乎？此易言也。今日何為而義，旦日何為而榮，此難知也。問瞽師曰：“白素何如？”
曰：“縞然。”曰：“黑何若？”曰：“<黑甚>然。”授白黑而示之，則不處焉。
人之視白黑以目，言白黑以口，瞽師有以言白黑，無以知白黑，故言白黑與人同，其別白黑與人異。
入孝于親，出忠于君，無愚智賢不肖，皆知其為義也，使陳忠孝行而知所出者，鮮矣！凡人思慮，莫不先以為可而后行之，其是或非，此愚智之所以異。凡人之性，莫貴于仁，莫急于智。仁以為質(zhì)，智以行之，兩者為本，而加之以勇力、辯慧、捷疾、劬錄、巧敏、遲利、聰明、審察，盡眾益也。身材未修，伎藝曲備，而無仁智以為表干，而加之以眾美，則益其損。故不仁而有勇力果敢，則狂而操利劍；不智而辯慧懷給，則棄驥而不式。雖有材能，其施之不當(dāng)，其處之不宜，適足以輔偽飾非，伎藝之眾，不如其寡也。故有野心者，不可借便勢(shì)；有愚質(zhì)者，不可與利器。魚得水而游焉則樂，唐決水涸，則為螻蟻所食。有掌修其堤防，補(bǔ)其缺漏，則魚得而利之，國(guó)有以存，人有以生。國(guó)之所以存者，仁義是也；人之所以生者，行善是也。國(guó)無義，雖大必亡；人無善志，雖勇必傷。治國(guó)上使不得與焉。孝于父母，弟于兄嫂，信于朋友，不得上令而可得為也。釋己之所得為，而責(zé)于其所不得制，悖矣。士處卑隱，欲上達(dá)，必先反諸己。上達(dá)有道，名譽(yù)不起，而不能上達(dá)矣；取譽(yù)有道，不信于友，不能得譽(yù)；信于友有道，事親不說，不信于友；說親有道，修身不誠(chéng)，不能事親矣；誠(chéng)身有道，心不專一，不能專誠(chéng)。
道在易而求之難，驗(yàn)在近而求之遠(yuǎn)，故弗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