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帝第二
楊朱南之沛,老聃西游于秦。邀于郊。至梁而遇老子。老子中道仰天而嘆曰: “始以汝為可教,今不可教也。”楊朱不答。至舍,進涫漱巾櫛,脫履戶外,膝 行而前,曰:“向者夫子仰天而嘆曰:‘始以汝為可教,今不可教。’弟子欲請 夫子辭,行不閑,是以不敢。今夫子閑矣,請問其過。”老子曰:“而睢睢而盱 盱,而誰與居?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楊朱蹴然變容曰:“敬聞命矣!”其 往也,舍迎將家,公執席,妻執巾櫛,舍者避席,煬者避灶。其反也,舍者與之爭席矣。
楊朱過宋,東之于逆旅。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惡;惡乾貴而美者賤。楊子問其故。逆旅小子對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惡者自 惡,吾不知其惡也。”楊子曰:“弟子記之!行賢而去自賢之行,安往而不愛哉! ”
天下有常勝之道,有不常勝之道。常勝之道曰柔,常不勝之道曰強。二者亦知。而人未之知。故上古之言:強,先不己若者;柔,先出于己者。先不己若者, 至于若己,則殆矣。先出于己者,亡所殆矣。以此勝一身若徒,以此任天下若徒, 謂不勝而自勝,不任而自任也。粥子曰:“欲剛,必以柔守之;欲強,必以弱保 之。積于柔必剛,積于弱必強。觀其所積,以知禍福之鄉。強勝不若己,至于若 己者剛;柔勝出于己者,其力不可量。”老聃曰:“兵強則滅。木強則折。柔弱 者生之徒,堅強者死之徒。”
狀不必童而智童;智不必童而狀童。圣人取童智而遺童狀,眾人近童狀而疏童智。狀與我童者,近而愛之;狀與我異者,疏而畏之。有七尺之骸,手足之異, 戴發含齒,倚而趣者,謂之人;而人未必無獸心。雖有獸心,以狀而見親矣。傅 翼翼戴角,分牙布爪,仰飛伏走,謂之禽獸;而禽獸未必無人心。雖有人心,以狀而見疏矣。庖犧氏、女媧氏、神農氏、夏后氏,蛇身人面,牛首虎鼻:此有非 人之狀,而有大圣之德。夏桀、殷紂、魯桓、楚穆,狀貌七竅,皆同于人,而有 禽獸之心。而眾人守一狀以求至智,未可幾也。?頻塾胙椎壅接譖嬡埃锜 堋㈩肌⒗恰⒈⒓豸區>、虎為前驅,雕、鹖、鷹、鳶為旗幟, 此以力使禽獸者 也。堯使夔典樂,擊石拊石,百獸率舞;簫韶九成,鳳皇來儀,此以聲致禽獸者也。然則禽獸之心,奚為異人?形音與人異,而不知接之之道焉。圣人無所不知, 無所不通,故得引而使之焉。禽獸之智有自然與人童者,其齊欲攝生,亦不假智 于人也。牝牡相偶,母子相親,避平依險,違寒就溫;居則有群,行則有列;小者居內,壯者居外;飲則相攜,食則鳴群。太古之時,則與人同處,與人并行。 帝王之時,始驚駭散亂矣。逮于末世,隱伏逃竄,以避患害。今東方介氏之國, 其國人數數解六畜之語者,蓋偏知之所得,太古神圣之人,備知萬物情態,悉解異類音聲。會而聚之,訓而受之,同于人民。故先會鬼神魑魅,次達八方人民, 末聚禽獸蟲蛾。言血氣之類心智不殊遠也。神圣知其如此,故其所教訓者無所遺 逸焉。
宋有狙公者,愛狙;養之成群,能解狙之意;狙亦得公之心。損其家口,充狙之欲。俄而匱焉,將限其食。恐眾狙之不馴于己也,先誑之曰:“與若芧,朝 三而暮四,足乎?”眾狙皆起而怒。俄而曰:“與若芧,朝三而暮四,足乎?” 眾狙皆伏而喜。物之以能鄙相籠,皆猶此也。圣人以智籠群愚,亦猶狙公之以智 籠眾狙也。名實不虧,使其喜怒哉。
紀渻子為周宣王養斗雞,十日而問:“雞可斗已乎?”曰:“未也,方虛驕而恃氣。”十日又問。曰:“未也,猶應影響。”十日又問。曰:“未也,猶 疾視而盛氣。:十日又問。曰:“幾矣。雞雖有鳴者,已無變矣。望之似木雞矣, 其德全矣。異雞無敢應者,反走耳。”
惠盎見宋康王。康王蹀足謦欬,疾言曰:“寡人之所說者,勇有力也,不說 為仁義者也。客將何以教寡人?”惠盎對曰:“臣有道于此,使人雖勇,刺之不 入;雖有力,擊之弗中。大王獨無意邪?”宋王曰:“善;此寡人之所欲聞也。” 惠盎曰:“夫刺之不入,擊之不中,此猶辱也。臣有道于此,使人雖有勇,弗敢 刺;雖有力,弗敢擊。夫弗敢,非無其志也。臣有道于此,使人本無其志也。夫 無其志也,未有愛利之心也。臣有道于此,使天下丈夫女子莫不驩然皆欲愛利之。 此其賢于勇有力也,四累之上也。大王獨無意邪?”宋王曰:“此寡人之所欲得 也。”惠盎對曰:“孔墨是已。孔丘墨翟無地而為君,無官而為長;天下丈夫女 子莫不延頸舉踵而愿安利之。今大王,萬乘之主也;誠有其志,則四竟之內,皆 得其利矣。其賢于孔墨也遠矣。”宋王無以應。惠盎趨而出。宋王謂左右曰:“ 辯矣,客之 以說服寡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