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大夫曰:“山岳有饒,然后百姓贍焉。河、海有潤,然后民取足焉。夫尋常之污,不能溉陂澤,丘阜之木,不能成宮室。小不能苞大,少不能贍多。未有不能自足而能足人者也。未有不能自治而能治人者也。故善為人者,能自為者也,善治人者,能自治者也。文學不能治內,安能理外乎?”
文學曰:“行遠道者假于車,濟江、海者因于舟。故賢士之立功成名,因于資而假物者也。公輸子能因人主之材木,以構宮室臺榭,而不能自為專屋狹廬,材不足也。歐冶能因國君之銅鐵,以為金爐大鐘,而不能自為壺鼎盤杅,無其用也。君子能因人主之正朝,以和百姓,潤眾庶,而不能自饒其家,勢不便也。故舜耕歷山,恩不及州里,太公屠牛于朝歌,利不及妻子,及其見用,恩流八荒,德溢四海。故舜假之堯,太公因之周,君子能修身以假道者,不能枉道而假財也。”
大夫曰:“道懸于天,物布于地,智者以衍,愚者以困。子貢以著積顯于諸侯、陶朱公以貨殖尊于當世。富者交焉,貧者贍焉。故上自人君,下及布衣之士,莫不戴其德,稱其仁。原憲、孔伋,當世被饑寒之患,顏回屢空于窮巷,當此之時,迫于窟穴,拘于缊袍,雖欲假財信奸佞,亦不能也。”
文學曰:“孔子云:‘富而可求,雖執鞭之事,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君子求義,非茍富也。故刺子貢不受命而貨殖焉。君子遭時則富且貴,不遇,退而樂道。不以利累己,故不違義而妄取。隱居修節,不欲妨行,故不毀名而趨勢。雖付之以韓、魏之家,非其志,則不居也。富貴不能榮,謗毀不能傷也。故原憲之缊袍,賢于季孫之狐貉,趙宣孟之魚飧,甘于智伯之芻豢,子思之銀佩,美于虞公之垂棘。魏文侯軾段干木之閭,非以其有勢也;晉文公見韓慶,下車而趨,非以其多財,以其富于仁,充于德也。故貴何必財,亦仁義而已矣!”
◎毀學第十八
大夫曰:“夫懷枉而言正,自托于無欲而實不從,此非士之情也?昔李斯與包丘子俱事荀卿,既而李斯入秦,遂取三公,據萬乘之權以制海內,切侔伊、望,名巨泰山;而包丘子不免于甕牖蒿廬,如潦歲之蛙,口非不眾也,卒死于溝壑而已。今內無以養,外無以稱,貧賤而好義,雖言仁義,亦不足貴者也!”
文學曰:“方李斯之相秦也,始皇任之,人臣無二,然而荀卿謂之不食,睹其罹不測之禍也。包丘子飯麻蓬藜,修道白屋之下,樂其志,安之于廣廈芻豢,無赫赫之勢,亦無戚戚之憂。夫晉獻垂棘,非不美也,宮之奇見之而嘆,知荀息之圖之也。智伯富有三晉,非不盛也,然不知襄子之謀之也。季孫之狐貉,非不麗也,而不知魯君之患之也。故晉獻以寶馬釣虞、虢,襄子以城壞誘智伯。故智伯身禽于趙,而虞、虢卒并于晉,以其務得不顧其后,貪土地而利寶馬也。孔子曰:‘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今之在位者,見利不虞害,貪得不顧恥,以利易身,以財易死。無仁義之德,而有富貴之祿,若蹈坎阱,食于懸門之下,此李斯之所以伏五刑也。南方有鳥名鹓雛,非竹實不食,非醴泉不飲,飛過泰山,泰山之鴟,俯啄腐鼠,仰見鹓雛而嚇。今公卿以其富貴笑儒者,為之常行,得無若泰山鴟嚇鹓雛乎?”
大夫曰:“學者所以防固辭,禮者所以文鄙行也。故學以輔德,禮以文質。言思可道,行思可樂。惡言不出于口,邪行不及于己。動作應禮,從容中道。故禮以行之,孫以出之。是以終日言,無口過;終身行,無冤尤。今人主張官立朝以治民,疏爵分祿以褒賢,而曰‘懸門腐鼠’,何辭之鄙背而悖于所聞也?”
文學曰:“圣主設官以授任,能者處之;分祿以任賢,能者受之。義貴無高,義取無多。故舜受堯之天下,太公不避周之三公;茍非其人,簞食豆羹猶為賴民也。故德薄而位高,力少而任重,鮮不及矣。夫泰山鴟啄腐鼠于窮澤幽谷之中,非有害于人也。今之有司,盜主財而食之于刑法之旁,不知機之是發,又以嚇人,其患惡得若泰山之鴟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