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班,我湊到窗前。還好,她在那里。攤子已經擺好了,那一段時間,單位的同事們都在紛紛議論。誰還敢管喲,簡直是個大潑婦。看來,厭惡她的人,遠不只我一個。不過,我已經無法解釋我的心情了,真是不愿見到她反又擔心看不到她了。
我坐到她的攤子前,完全是因為那天下班剛走出單位門口,碰巧鞋跟掉了。她認真地用小銼蹭出新的茬口,抹上膠,轉眼就粘好了。我穿在腳上使勁踩了踩,感覺還結實。付帳的時候她爽快地說,連一毛錢都用不了,不算了,以后再說吧。我豈能占她的便宜,扔下個五角的硬幣走了。在我身后,她說了句什么話,我沒來得及聽。
天氣更暖和些的時候,她的身邊就多了個小男人。跟她比起來,個頭矮,身板也弱,天天坐在高凳上,手揮著拐杖指指點點不干活。她照樣低著頭,前傾著身子,在攤子上挑挑撿撿地忙碌。后來她又添置了一臺手搖的配鑰匙機,由男人守著,但更多的時候男人還是閑在一邊,有了配鑰匙的顧客,她就放下手中的鞋,挪到前邊來干活。時間一長我就發現,她男人只要來上兩天,也必會與她爭吵而曠工幾日。她卻全不在乎,來了該干就干,中午照樣嚼饅頭喝水。奇怪的是每次吵鬧都是那個小男人大吼大叫,急了還抄起拐杖抽打她的脊梁。在眾人面前,她卻只會雙手抱頭,蜷縮在那里一動不動,跟那個撲向外人的潑婦大相徑庭。那男人出了氣一瘸一拐地走了,她委屈地哭著縫鞋釘掌,絲毫不敢耽擱。徹底改變對她的印象還是那一次,我坐等著給新鞋粘腳掌。突然一股臭腐酸臊的氣味襲到身上來。我側目一看,年老的女丐正伸著破搪瓷碗向我行乞。我捂著口鼻趕緊躲避,惡心得想要嘔吐。這時,她摸出一元錢親熱地放在女丐的手里。待女丐走遠了,她始終沒看我,只低著頭說,算咱倆的,上回粘鞋你非扔下五毛錢。她如此窮困,又這樣辛苦,可在更需要幫助的人面前,能以良善之心給予最可貴的溫暖。她不看我,是為了保護我虛偽的臉面,她不因行為高尚而自感高貴,來斥責那些缺乏同情的冰心霜面,只會用行動施之以感動和教化。我相信這都是我當時的感覺,她想不到如此深遠,她是無意的,做的說的才那么自然。
我偶然發現過她眼神中女性的溫柔,和皴皺面皮上掠過的點點羞澀。我不相信她會是個發悍撒蠻的潑婦,我想知道她心中藏著多少傷悲與苦楚。可我怎樣詢問才不會引起她辛酸的淚水?
有次我外出辦事回來,正趕上男人又在欺負她,罵罵咧咧,滿嘴的酒氣。她頭低得扎進懷里,淚珠大顆大顆地落在腳下的輪胎皮上。我走過去坐下來。回家再和你算帳。男人惡狠狠地說完,不依不繞地走了。她知道來了顧客,便抹了兩把眼淚抬起頭來,見坐著的是我,便不好意思地替自己解釋說,他喝醉了,他一喝就醉。你別笑話,這都是讓窮給逼的。他讓車給撞了,司機跑了,家里沒錢治病,落成了瘸子。家里爛成這樣,他又干不了活兒,光剩下喝悶酒了。喝醉了就生氣,生氣了就吵架,就打我。他也不愿生氣啊,他沒處發泄啊。惹上別人他又得吃虧,我是他老婆,讓他出出氣吧。貧窮竟然成了她的過錯,一切隨之而來的她都要承擔責任。她就是這么認為的。她和丈夫都是東北的下崗工人,回到關內老家是為了這里教學質量高,讓兒子考一所好的大學,將來有個好前程。全部的積蓄交了昂貴的借讀費,他們不得不租住最偏僻簡陋的平房,開始拾破爛兒,攢了錢買下釘鞋器在街邊縫補修鞋。最初她也選在狹窄的巷弄里,可周圍的鞋匠們欺生,她攬不著一點兒活計,回到家只有挨打受罵。她清楚路口不能擺攤影響市容,可她只能硬著頭皮來這里,這里來往人多。誰打誰罵我都能受,罰也不怕,反正我是東西沒有,只別抄我家什就行。白天縫縫鞋,晚上到手套廠打夜工,這樣生活費就有著落了。在這陌生的城市,她沒有任何奢求,無論貧富,有自己的日子過就好。
秋天的時候,她剪成了齊耳短發,人也顯得精神了許多。我暗想她開始花心思裝扮自己了,這是否預示著她已從心理上步入幸福生活了呢?我為她高興得確實早了。她剪掉長發賣了十幾元錢,為她兒子添了一條處理的休閑褲。你們有知識,有文化,人也就有了氣質,穿出衣服來就是不一樣,我兒子將來也要上大學,可不能讓他在同學們面前抬不起頭來。她每次沖我說這些話,眼睛中都流露出艷羨的目光。學校的學生們都喜歡到她攤上來修鞋,她總象囑咐自己孩子似的,誰來了就跟誰說,千萬要努力學習,哪家爹娘供養孩子也不容易。她的話竟比老師的說教還管事,學生們一來二去明顯懂事多了。
※本文作者:天賦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