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花一元五角捉回兩條金魚,投入窗臺上高腳杯形狀的魚缸里。淡淡的陽光摸過來,金魚愈發金黃,在斑斕閃爍的水中撒歡嬉戲。
金魚不過寸長,一條強悍野猛,東搏西擊,不時把水面鬧出些花兒來。另一條靦腆羞怯,麗尾輕擺,貼著缸壁好奇地探視外面的世界,模樣煞是可愛。我不識魚中雌雄,但斷定它們是一對俊男靚女。于是心中默默祈禱,但愿你們不枉我這個月老一番美意,相識、相知、相愛,天天都是好日子。這么想著,心境也如魚、水一樣,燦爛泛動起來。一整天,不茍言笑的我,見人總想說點什么。
下班歸來,我延緩擴展著好心情,哼著小曲兒打開門:窗臺上的魚缸在第一時間進入我的視線。我聽見自己喊了聲“金魚!”就磕磕絆絆奔過去,雙手捧起那條翻在水面上、腹大如鼓的金魚。這是怎么啦?一直都是強悍野猛的你,怎么說死就死了呢?你才在新居生活了六個鐘頭呵!是不滿意我給你提供的新家?是不滿意我給你撮合的伴侶?你這個狠心的家伙,說死就死了,連一句話也沒留下。
我知道,我犯了個天大的錯誤,戕害了一個可愛的生靈。既然我們無緣,既然你有滿腹委屈,我就不該擁有你!望望手中死不瞑目的俊男,再順眼看看悲凄凄躲在魚缸底部凹槽里翕嘴嘆息的靚女,一股自責和對它們的悲憫之情在心中涌動。
不知什么時候來到我身后的妻子格格笑了,說,瞧你這沒成色的魚。撒一撮魚食,都讓它一個人吃了,那條小的一點也沒撈著。撐死的。
聞妻一言,如雷殛頂,腦袋轟地炸了一下,隨之,手中的魚兒跌落于地,在地板上彈了彈,不動了。兩粒尚未消化了的褐色的魚食從如鼓的身體中溢了出來。
我可以想見它面對魚食時那副幾近瘋狂的饕餮般的模樣。
天吶,在我不算赤貧的知識庫里,只知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的世訓,咋就不懂魚為食亡?只知道貪心不足蛇吞相的傳說,咋就不曉貪心不足撐死魚的道理?難道貪字號魔鬼也滲透進你魚們的血液?難道你魚們也不能幸免于貪欲鑄成的淌血的利劍?天吶,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你們是萬種生靈的祖仙,你們是大智大覺的群體,不要這樣吧!
俯身下去,再度審視那條死去的金魚——不知怎么,我已不愿把它捧在手中——發現,它的眼睛睜得比活著時圓,嘴巴張得比活著時大。這使我想起了和申被他新主子用三尺白綾自裁后的死相,想起了傳說中那個土財主緊抱銅錢葬身海底的死相。我恍然明白,死金魚如鼓的大腹里,不是我給它制造的委屈,而是一粒粒貪欲。張著的嘴巴并非叫冤鳴屈,而是沖天高喊:我還要哇,把所有的美食都裝在我的肚子里吧!瞧那突暴的充血的兩眼里,燃燒著是怎樣的貪婪的火焰呵,見不到一星半點的愧疚與悔恨。
我的金魚被貪欲殺了,還有什么能不被貪欲所殺?
我不由一陣戰栗,頓時,淚水洶涌地淌了下來。抖瑟瑟撿起死去的金魚,將它葬在花盆中。不管你是什么家伙,畢竟是一條生靈去了,升天也罷,入地獄也罷,就看你的造化了。
葬罷死者,折身安慰活者,攝兩粒魚食投入魚缸。誰知,這條一向羞赧的魚兒似乎忘卻失去伴侶的悲哀,竟同樣貪婪,瘋狂地將魚食吞了下去。
我周身一陣更強烈的戰栗。
莫非真如智者所說,貪,與生俱來,只是有些被激活,而有些不被激活罷了?
假如我不買回這么多魚食,假如妻子不撒下那么多魚食,假如……結果又會怎樣?
我不清楚?赡芪宜廊サ慕痿~知道吧。
安息吧,金魚。
※本文作者:聶金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