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臺內,夜風微拂,淡月如水,樹影零亂,步履徘徊。火車綿長而歡暢地喘息幾聲,在既定的軌道上緩慢滑行,宣告行程暫時告一段落。沉寂、幽暗的站臺瞬間像點燃的烈烈火把,呼地一下竄起束束熱浪,喧囂凌空而起。疏光斜照,紛亂的人影裹挾飄飛的塵灰,曖昧混雜著,有聲有色地交織成一張觸景生情的網,逃也逃不掉。南腔北調的口音是地域的標志,有血有肉的容顏是悲歡離合的睛雨表。站臺,是一個不經人工雕飾的情感場所,所有的愛恨情仇,分分合合,纏纏綿綿都淋漓盡致展鋪在此。
我送母親到省城看病,輕輕地擁著母親的肩頭與她依依惜別。我無語望月,深呼一口氣,努力鼓足勇氣試圖想道一句“珍重”,話沒出口,眼眶早已發燙,淚珠不再矜持,不再承載,不再顧忌,奪眶而出,簌簌地滑入腳下這方載恩厚德的土地。“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母親萬般柔和的目光蓄滿萬語千言,難舍難分的目光殷殷叮囑我:不用擔心,她會健康地回到我身邊。
火車養精蓄銳后,重新激昂地吞吐濃煙,呼嘯而去。車身像一條受傷的蛇,扭曲身子,急速落荒而逃。起風了,我甩開胳膊聳動寬大的衣服沖出去,騰起長腿,拼命狂奔,追逐火車……徙勞。風兒善解人意般扯著衣角阻止我荒唐無望的奔跑。母親的目光悠然不見,一眨眼就遺失在軌道的拐彎處。傾時,心茫茫然無處安放,五臟六腑仿佛被掏空,四肢百骸僵立,別過頭,淚水無節制地流淌。不屑風兒尖叫,不理夜色漸涼,我時而抱頭凝思,時而倚闌遠眺,醮滿往事的枝條,嘩然挑起記憶的心簾。
三十五年前的冬天,不生育的母親在醫院的角落,撿到先天腿疾,奄奄一息的我,好心把我收養。雖然母親沒有給予我神圣的生命個體,沒有聽到我降臨人世的第一聲啼哭,但她窮盡畢生的關愛,曖我殘痛卻歷練堅強的心境,扶我趟過苦中有樂的生命之河。她像一位巧奪天工的畫家,一絲不茍手執精彩靈動的筆,力求完美地在我人生的畫布涂抹最亮麗的一筆。
這是無法更改的殘酷事實:母親終生說不出一句連貫順暢的句子,發音吐字不清,只能咿咿啞啞簡單地表情達意。
記得在我四五歲的時候,吃過晚飯后,我就去隔壁小紅家,支愣耳朵貪婪地聽她母親那音律婉轉,夜鶯般好聽的歌謠,還有那呢喃,令人如醉如癡的催眠曲。我偷偷斜視小紅,她的臉上驕傲地浮出甜甜的笑靨,我知趣地咬著手指逃得遠遠。能諦聽到母親動聽、悅耳的聲音,我把它視為是一種可以和吃一顆昂貴的巧克力糖相媲美的奢侈。甚至懷揣這種明知難以實現的夢想入夢。
每當夜深人靜,也是我最愛哭鬧的時候。體弱多病的我不肯讓勞累一天的母親按時歇息,無休無止地纏著母親給我唱“小白兔”的歌謠,期盼可愛的小白兔也能蹦跳著入我甜蜜的夢里來游戲。恍惚狀態中,我聽著那古怪、晦暗不成句的語音,竟然野蠻大聲地拒絕:“我不喜歡聽!”像受到莫大的委屈,從她的懷里用力掙脫出來,獨自躲到土炕的另一頭。第一次看到母親的淚珠像斷了線的珠子,劈啪滾落。我甚至聽到淚珠掉地后摔疼了似的,在痛苦地呻吟。只一會兒,母親毅然笑了,擦去淚水,重又捉我到她的懷里。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夢境很美,一片淡云,滿身花香,彩蝶在花朵上輕盈起舞,我仿佛聽到一陣陣悠揚激越的歌聲傳入耳畔,像山泉躍過粗勵的青石邊緣,伴我載歌載舞,旋轉著,歡樂著……不知什么時候,我醒了,驚現一幕:母親紅著臉,憋著氣,用一只手捏著喉嚨,艱難地伸長脖頸,發出低沉、干澀、更像嗚咽的聲音。母親大概是在試探能否唱出歌謠,無疑比登天還難。看到我醒來,聲音戛然而止,母親旋即恢復常態,低下頭,默不作聲,瑩瑩的淚水溢出眼窩。當時幼稚的我,不懂母親怪異的舉動是何意,反而覺得好笑,滑稽;不懂母親苦澀痛楚的心情;不懂母親想愛卻無法釋放的煎熬。如今,我已為人母,才身臨其境懂得母親那顆滴血卻無能為力的心在無聲地哭泣,在急切地表白,在頑強地吶喊。
※本文作者:喜歡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