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后,回到家里,面對還未痊愈的父親的嘆息,瘦弱的母親的盼望,撐著這個家助他完成學業的弟弟的失望,他真是無地自容。弟弟20出頭了,在農村,同齡人或是結婚,或是定婚了,弟弟的婚事在這個家中顯得遙遙無期,再也不能關在這個家中了,而家中必須留一個,他把這個機會留給了弟弟——讓弟弟外出打工,而自己選擇了羊群。
畢業時,一對燕子夫妻在屋內的梁上正銜泥筑巢。母親嫌臟,曾捅掉過一回,可是它們似乎認準了這里,依然執著的筑著,伴著他走過夏,走過秋,又迎來了春,整整十個月,他也放了十個月的羊。
往往是在那些“微雨燕雙飛”的日子,留給他太多的暇思。秋天的雨,總是不大不小,在風中細細密密的編織,編織著一種淡淡的憂愁,此愁不關風月,不關得失,亦不關低著頭仔細地啃著青草的綿羊。雨絲中,那雙雙飛舞的燕子,哪一雙是今天屋梁上執著筑巢的一對,哪一對又是童年在他窗前呢喃的一雙?“大雨大雨嘩嘩下,北京來電話,讓我去當兵,我說我還沒長大”,這是童年時父親教的兒歌,而今兒已長大,而父親卻已非當年那個頂塊塑料布,風雨中來去匆匆的父親。記得大二的上學期,在學期末,他得了幾十元錢的獎學金,他首先想到要用這筆錢給父親買一件雨衣,為了供他讀書,十多年了,父親競不肯花錢買一件雨衣!可是轉遍了小城的所有商場,他卻沒有發現一件——他競然忘了,時令已經到了隆冬,上哪里有賣雨衣的呢?只是在商場里遇到一雙雙費解或嘲笑的眼睛。而今,父親再也不能像往日那樣手拿羊鞭,佇立在風雨中,為他的明天守護那群羊,他也無需再為父親買雨衣了。十多年了,他不知道父親是怎么熬過來的,他可是看著表一分一秒的在數,一分鐘、二分鐘、五分鐘……
并非總是陰雨霏霏,記憶中,更多的日子還是晴天。松濤濤陳陳,野草萋萋,松枝間的陽光斑斑駁駁,和別的羊倌不同的是,他手中,除了鞭子,常常還有一本書。他捧著書,把自己埋在沒膝的草從中,常常忘了羊。別人丟羊,只丟幾只,他丟卻常常是成群的丟,不過,羊貪吃,總也跑不遠,有一回卻例外。他看書入了迷,忘記了自己是個放羊的,等他抬眼一看,連一只羊的影子都沒有了。松林很密,十步以外的地方都看不到,他在林中跑著轉了好幾圈,卻沒看到一只羊,仔細的去聽,也沒有羊的聲音,只有一浪高過一浪的松濤聲。正是秋收時節,羊跑到誰家地里去了?羊吃了莊稼要賠的。他站在高處向下看,看到山下的一片地里密密匝匝的有那么一群,像是羊群,他跌跌撞撞地跑下山,走近才知道,是秋收后,誰家捆好后等著往回拉的谷子!羊還是沒有蹤影,他突然想起,在山腳下,有一處果園,為了防止羊的侵擾,在園里下了毒,前幾天還有羊吃了里面的東西,中毒而亡,于是更加著急,沒辦法,只好回家搬兵。在人們來到山上去找時,卻發現羊從另外一個小山崗上往家的方向直奔而來。謝天謝地,羊總算找到了——雖然從此他成了小村里的笑柄。就在那一年——他畢業、他放丟羊的那一年,在屋梁上的燕子飛走時,他通過了在校時一直在自學著的本科自學考試的最后科目,拿到了中文本科畢業證書。在轉年燕子來時,他成了一名代課老師,然后他又以一篇《除了奮發,我別無選擇》的文章,被某鄉同是科班出身的領導看中,成了這個鄉的一名寫手。兩年后,合鄉并鎮,他又戲劇性地回到了十多年前,曾讓他苦等十多個月而未接收的小鎮,名正言順地成了這個小鎮的一名刀筆小吏。
這就是他當年苦苦追求的結果嗎?望著窗外飄著的細雨,“我成功了嗎?”他問自己。窗外,已不見當年呢喃低語的燕子,只有微雨無聲。是呀,他不過在順其自然地走著人生該走的幾步:娶妻、生子、每日里作幾篇匯報先進事跡的官樣文章……也曾夢想考這考那,但他似乎忘了,那一考定終身的年代,已經離他很遙遠了;也曾手不釋卷,堅信知識改變命運,但他似乎同樣忘了,吃飯才是人生第一要義;在他仍把“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當成人生的最高境界時,卻在那些初中或小學都沒畢業而又賺得盆滿缽滿的同學面前無言以對,面對灰頭土臉的妻兒、面對已經年逾花甲,卻仍要操勞的父母,面對固守那點工資安于現狀的生活,他這朵默默無聲的雨滴,明天又將飄向哪里?
2007年5月22日
※本文作者:子瓜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