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國內的活動,他們也極少露面。錢老從不參加任何會議是出了名的,對雨后春筍般冒出的各種學會他也一律謝絕掛名,楊絳因翻譯《唐?吉訶德》而獲西班牙政府頒發的大獎,西班牙駐華使館請她,第一任大使邀請,她謝絕了;第二任大使送來正式的書面邀請,她正式地書面謝絕了;第三任大使通過原社科院院長馬洪去請,她才賴不掉了。錢老不無得意地告訴我:“三個大使才請動她!”他倆也從不做壽。去年11月錢老八旬初度,家中的電話一度鬧翻了天。學士通人,親朋好友,機關團體,紛紛要給他祝壽。他所在的中國社會科學院還準備為他開一個紀念會或學術討論全,但錢老一律堅辭。對這類活動,他早已有言在先:“不必花些不明不白的錢,找些不三不四的人,說些不痛不癢的話。”
我因不知錢老的生日是這個月里的哪一天,曾向錢宅打過一次電話。楊絳詼諧地回答我:“沒有那一天啦!”她接著連連訴苦:“我整天為他擋事、擋客,人家說我像擋路狗。有些人真沒辦法,事先不通知,敲門就進來;我們在外邊散步,他們就來捉。有時我擋了,有時我陪著,很累,干不成什么事。單位要給他過生日,我們好不容易辭掉了。”后來我看到《人民日報》海外版上發表了一篇記錢鐘書先生的文字,大意是,對錢先生最好的紀念,莫過于潛心研究他的“錢學”和尊重他的自甘淡泊。此話是很有道理的。
著作等身這幾年先海外后國內,“錢學”日益受到重視。學術界公認,他壁立千仞的著作《談藝錄》、《管錐篇》,使中國的文學研究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其內容的豐富(涵蓋古今)和方法的新穎(打通中西)都是前所未有的。他在40年代寫就的小說《圍城》,重新在文壇上獲得應有的地位,一再重版仍供不應求,海外學者甚至稱此書是“中國近代文學中最有趣和最用心經營的小說。”
但無論錢學冷也好,熱也好,錢老始終安如泰山,鍥而不舍地守著他的攤子,只問耕耘,不問收獲。他說:“聽其自然最好,經吹噓后成為重要了,必然庸俗化。”
我聽說夏衍老還有一句名言:“你們捧鐘書,我捧楊絳!”楊絳確實可與她的丈夫并駕齊驅。她青年時代就是才女,從歐洲留學歸來,先以寫劇作脫穎,后以翻譯家成名。她精通英文、法文,1958年又自學西班牙文。兩大厚卷的世界名著《唐?吉訶德》的中譯本,就是她從西班牙文直接翻譯過來的。她還擅長寫散文,《干校六記》獲全國散文一等獎。我極喜歡她的文筆:清如水,明若鏡,看似平淡卻奇崛。也難忘她那生動的調侃自己的幽默感,從中能體驗到一位可敬的知識女性在動亂的年月里,以冷峻對狂熱,以不變應萬變的風骨。
楊絳也寫小說。兩年前她18萬字的《洗澡》問世,我曾采訪過她。我覺得《洗澡》好像《圍城》的姊妹篇,有同樣的幽默雋永,機巧犀利,同樣是一本耐讀的學者小說,只不過更多了一些女性的細膩和寬容。此書已在香港、中國臺灣出版,并有了法文譯本。
錢老寫《圍城》時,楊絳曾甘做“灶下婢”,包攬了劈柴生火燒飯洗衣等家務。兩年里錢“錙銖積累”地寫,楊“錙銖積累”地讀,讀完后夫婦相視大笑。我好奇地問楊絳:“那么你寫小說,也是一段段地讓錢老讀嗎?”她搖搖頭:“不,我總是全部寫完才給他看,他說好,就算完成了;他說不好,我就扔下了。”我暗暗地想,“扔下的”大約屈指可數吧!楊絳已出版的《干校六記》、《將飲茶》、《洗澡》等集子都由錢老題簽,他還為《干校六記》作了序。我也曾問過“為什么不給《洗澡》寫序呢?”他說:“《干校六記》寫出來,可能要得罪一些人,我寫個序,替她分擔一半責任,何況她確實少寫了一記──記愧。現在她羽翼豐滿了,用不著我寫!”智慧世界聽兩位老人談話,妙語清言,議論風生,真是一種享受。尤其那逸興遄飛的淘氣話兒,時不時地似珠玉般涌出,令人忍俊不禁。他們的幽默與眾不同,有一股洞達世情又超然物外的味道,使人仿佛置身在一個智慧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