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百五十五 列傳第一百四十三

　　士英既嫉宗周，益欲去之，而薦阮大鋮知兵。有詔冠帶陛見。未幾，中旨特授兵部添注右侍郎。宗周曰：“大鋮進(jìn)退，系江左興亡，老臣不敢不一爭之。不聽，則亦將歸爾。”疏入，不聽，宗周遂告歸，詔許乘傳。將行，疏陳五事：

　　一曰修圣政，毋以近娛忽遠(yuǎn)猷。國家不幸，遭此大變，今紛紛制作，似不復(fù)有中原志者。土木崇矣，珍奇集矣，俳優(yōu)雜劇陳矣；內(nèi)豎充廷，金吾滿座，戚畹駢闐矣；讒夫昌，言路扼，官常亂矣。所謂狃近娛而忽遠(yuǎn)圖也。

　　一曰振王綱，無以主恩傷臣紀(jì)。自陛下即位，中外臣工不曰從龍，則曰佐命。一推恩近侍，則左右因而秉權(quán)；再推恩大臣，則閣部可以兼柄；三推恩勛舊，則陳乞至今未已；四推恩武弁，則疆場視同兒戲。表里呼應(yīng)，動有藐視朝廷之心；彼此雄長，即為犯上無等之習(xí)。禮樂征伐，漸不出自天子，所謂褻主恩而傷臣紀(jì)也。

　　一曰明國是，無以邪鋒危正氣。朋黨之說，小人以加君子，釀國家空虛之禍，先帝末造可鑒也。今更為一二元惡稱冤，至諸君子后先死于黨、死于徇國者，若有余戮。揆厥所由，止以一人進(jìn)用，動引三朝故事，排抑舊人。私交重，君父輕，身自樹黨，而坐他人以黨，所謂長邪鋒而危正氣也。

　　一曰端治術(shù)，無以刑名先教化。先帝頗尚刑名，而殺機(jī)先動于溫體仁。殺運(yùn)日開，怨毒滿天下。近如貪吏之誅，不經(jīng)提問，遽科罪名；未科罪名，先追贓罰。假令有禹好善之巡方，借成德以媚權(quán)相，又孰辨之？又職方戎政之奸弊，道路嘖有煩言，雖衛(wèi)臣有不敢問者，則廠衛(wèi)之設(shè)何為？徒令人主虧至德，傷治體，所謂急刑名而忘教化也。

　　一曰固邦本，毋以外釁釀內(nèi)憂。前者淮、揚(yáng)告變，未幾而高、黃二鎮(zhèn)治兵相攻。四鎮(zhèn)額兵各三萬，不以殺敵而自相屠毒，又日煩朝廷講和，何為者！夫以十二萬不殺敵之兵，索十二萬不殺敵之餉，必窮之術(shù)耳。不稍裁抑，惟加派橫征。蓄一二蒼鷹乳虎之有司，以天下徇之已矣，所謂積外釁而釀內(nèi)憂也。

　　優(yōu)詔報(bào)聞。

　　明年五月，南都亡。六月，潞王降，杭州亦失守。宗周方食，推案慟哭，自是遂不食。移居郭外，有勸以文、謝故事者。宗周曰：“北都之變，可以死，可以無死，以身在田里，尚有望于中興也。南都之變，主上自棄其社稷，尚曰可以死，可以無死，以俟繼起有人也。今吾越又降矣，老臣不死，尚何待乎？若曰身不在位，不當(dāng)與城為存亡，獨(dú)不當(dāng)與土為存亡乎？此江萬里所以死也。”出辭祖墓，舟過西洋港，躍入水中，水淺不得死，舟人扶出之。絕食二十三日，始猶進(jìn)茗飲，后勺水不下者十三日，與門人問答如平時。閏六月八日卒，年六十有八。其門人徇義者有祝淵、王毓蓍。

　　淵，字開美，海寧人。崇禎六年舉于鄉(xiāng)。自以年少學(xué)未充，棲峰巔僧舍，讀書三年，山僧罕見其面。十五年冬，會試入都，適宗周廷諍姜埰、熊開元削籍。淵抗疏曰：“宗周戇直性成，忠孝天授，受任以來，蔬食不飽，終宵不寢，圖報(bào)國恩。今四方多難，貪墨成風(fēng)，求一清剛臣以司風(fēng)紀(jì)，孰與宗周？宗周以迂戇斥，繼之者必淟涊；宗周以偏執(zhí)斥，繼之者必便捷。淟涊便捷之夫進(jìn)，必且營私納賄，顛倒貞邪。乞收還成命，復(fù)其故官，天下幸甚。”帝得疏不懌，停淵會試，下禮官議。淵故不識宗周，既得命往謁。宗周曰：“子為此舉，無所為而為之乎，抑動于名心而為之也？”淵爽然避席曰：“先生名滿天下，誠恥不得列門墻爾，愿執(zhí)贄為弟子。”明年，從宗周山陰。禮官議上，逮下詔獄，詰主使姓名。淵曰：“男兒死即死爾，何聽人指使為！”移刑部，進(jìn)士共疏出淵。未幾，都城陷，營死難太常少卿吳麟征喪，歸其柩。詣南京刑部，竟前獄，尚書諭止之。上疏請誅奸輔，通政司抑不奏。給事中陳子龍疏薦淵及待詔涂仲吉義士，可為臺諫。仲吉者，漳浦人，以諸生走萬里上書明黃道周冤，得罪杖譴者也。不許。

　　宗周罷官家居，淵數(shù)往問學(xué)。嘗有過，入曲室長跪流涕自扌過。杭州失守，淵方葬母，趣竣工。既葬，還家設(shè)祭，即投繯而卒，年三十五也。逾二日，宗周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