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百四十六 列傳第一百五
是時,元豐用事之臣,雖去朝廷,然其黨分布中外,起私說以搖時政。安民竊憂之,貽書呂公著曰:"善觀天下之勢,猶良醫之視疾,方安寧無事之時,語人曰:'其后必將有大憂',則眾必駭笑。惟識微見幾之士,然后能逆知其漸。故不憂于可憂,而憂之于無足憂者,至憂也。今日天下之勢,可為大憂。雖登進忠良,而不能搜致海內之英才,使皆萃于朝,以勝小人,恐端人正士,未得安枕而臥也。故去小人不為難,而勝小人為難。陳蕃、竇武協心同力,選用名賢,天下想望太平,然卒死曹節之手,遂成黨錮之禍。張柬之五王中興唐室,以謂慶流萬世,及武三思一得志,至于竄移淪沒。凡此者皆前世已然之禍也。今用賢如倚孤棟,拔士如轉巨石,雖有奇特瑰卓之才,不得一行其志,甚可嘆也。猛虎負嵎,莫之敢攖,而卒為人所勝者,人眾而虎寡也。故以十人而制一虎則人勝,以一人而制十虎則虎勝,奈何以數十人而制千虎乎?今怨忿已積,一發其害必大,可不謂大憂乎。"及章惇作相,其言遂驗。
歷太常博士,轉為丞。與少卿朱光庭論不合,出為江西轉運判官,不行,改宗正丞。蘇轍薦為御史,宰相不樂,除開封府推官。紹圣初,召對,為哲宗言:"今日之患,莫大于士不知恥。愿陛下獎進廉潔有守之士,以厲風俗。元祐進言者,以熙、豐為非,今之進言者反是,皆為偏論。愿公聽并觀,擇其中而歸于當。"拜監察御史。論章惇顓國植黨,乞收主柄而抑其權,反復曲折,言之不置。惇遣所親信語之曰:"君本以文學聞于時,奈何以言語自任,與人為怨?少安靜,當以左右相處。"安民正色斥之曰:"爾乃為時相游說邪?"惇益怒。
中官裴彥臣建慈云院,戶部尚書蔡京深結之,強毀人居室。訴于朝,詔御史劾治。安民言:"事有情重而法輕者,中官豪橫。與侍從官相交結,同為欺罔,此之奸狀,恐非法之所能盡。愿重為降責,以肅百官。"獄具,惇主之甚力,止罰金。安民因論京:"奸足以惑眾,辨足以飾非,巧足以移奪人主之視聽,力足以顛倒天下之是否。內結中官,外連朝士,一不附己,則誣以黨于元祐;非先帝法,必擠之而后已。今在朝之臣,京黨過半,陛下不可不早覺悟而逐去之。他日羽翼成就,悔無及矣。"是時,京之奸始萌芽,人多未測,獨安民首發之。
又言:"今大臣為紹述之說,皆借此名以報復私怨,朋附之流,遂從而和之。張商英在元祐時上呂公著詩求進,諛佞無恥,近乞毀司馬光及公著神道碑。周秩為博士,親定光謚為文正,近乃乞斫棺鞭尸。陛下察此輩之言,果出于公論乎?"章疏前后至數十百上,度終不能回,遂丐外,帝慰勉而已。
大饗明堂,劉賢妃從侍齋宮。安民以為萬眾觀瞻,虧損圣德,語頗切直,帝微怒。曾布始以安民數憾章惇,意其附已,屢稱之于朝。其后并論,曾布亦恨,于是與惇比而排之,乃取其所貽呂公著書白于帝。它日,帝謂安民曰:"卿所上宰相書,比朕為漢靈帝,何也?"安民曰:"奸臣指擿臣言,推其世以文致臣爾,雖辨之,何益?"
董敦逸再為御史,欲劾蘇軾兄弟,安民謂二蘇負天下文章重望,恐不當爾。至是,敦逸奏之,詔與知軍,惇徑擬監滁州酒稅。至滁,日親細務。郡守曾肇約為山林之游,曰:"謫官例不治事。"安民謝曰:"食焉而怠其事,不可。"滿三歲,通判溫州。
徽宗立,朝論欲起為諫官,曾布沮之,以提點永興軍路刑獄。蔡京用事,入黨籍,流落二十年。政和末,卒,年七十。建炎四年,贈右諫議大夫。子同,為御史中丞,自有傳。
論曰:次升從容一言,止呂升卿之使嶺南,大有功于元祐諸臣。師錫謂蔡京若用,天下治亂自是而分,惜其言不行于當時,而徒有驗于其后。汝礪辨救蔡確,以直報怨。陶言榷茶為西南害,毅然觸蒲、李之鋒。庭堅論紹復未足以盡孝道。諤言世非乏士,患上不知,乃薦可用者二十有二人,號稱鯁直,裨益尤多。軒力陳青苗貽害,愿以清凈為治。祐擊林希,且論惇、京、卞輩,斥死弗悔。公望謂神宗于元祐諸臣非有射鉤斬祛之隙,而終不能移奸邪先入之言。擊逐章惇、蔡京、蔡卞于外,亦足少泄四海臣民之憤;然京、卞既仆即起,已去復來,至于阽危不悟也。庸暗之主,可與言哉!安民人虎多少之喻,惴惴焉懼不足以勝小人。不幸而群奸相繼用事,在廷忠直之臣,動因事而斥去之,馴致靖康之禍,其所由來遠矣。小人之得政,可畏夫!
《宋史》 元·脫脫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