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版父子沖突──重讀朱自清《背影》
第一次讀朱自清的《背影》記得是在中學的課本中,當時的課本里還收錄了他的其他幾篇散文《荷塘月色》《春》等。在那個似懂非懂的年紀,我在讀過的這幾篇散文中最喜歡的倒是抒情散文《荷塘月色》,只覺得說不盡的美,堪稱美文典范。到今天為人父母的年紀,提到朱自清最先回憶起的倒是《背影》。《背影》不衰的魅力人所共知,今天重新捧讀它,卻是別有一番感觸。《背影》通過一段極其普通的火車站送別的故事描述父子之情。這樣的故事每天都會發生,各種藝術門類中該題材的作品亦比比皆是,但為什么《背影》的魅力能歷久不衰?從文字、修辭而言,這篇散文非常平實,選題也平常,但在平常中卻透出深刻的哲理。《背影》絕不是簡簡單單地描述父子情深,而是體現了朱自清對父子情感深層認識的心理歷程。我們先將《背影》放到朱自清先生的整個創作道路中,不難發現他在《背影》(一九二五年)前寫過《父母的責任》(一九二三年),之后一九二八年又寫下《兒女》一篇。從這三篇散文中我們完全能體會朱自清在父母與子女關系上的態度和見解。在《父母的責任》中,朱自清譴責那些濫用生育權和教育權的父母,譴責那些將自己的兒女當作掙錢養家、光宗耀祖的工具的父母。“依我們的標準看,在目下的社會里──特別注重中國的社會里,幾乎沒有負責任的父母有哪個真能‘自遂其生’的!他們只在自然的生育子女,以傳統的態度與方法待遇他們,結果是將他們裝在自己的型里,作自己的犧牲!這樣盡量摧殘了兒童的個性與精神生命的發展,卻反以為盡了父母的責任!在中國傳統的君權、父權統治社會,做子女的是沒有一點權利可言。做女兒的得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人,這是她們生活的惟一目標和目的。做兒子的更是可憐,得擔負傳宗接代、光宗耀祖的重任。然而做父母的本應以兒女為本,以社會為本,“做父母是人的最高尚、最神圣的義務和權利,又是最重大的服務社會的機會”,這就是朱自清理解的“生物學、社會學所指給的新道德”。他對父母責任的理解非常有遠見,甚至適用我們這個現代社會。想想我們今天的父母們依然沿用著特別“中國”的模式對待自己的孩子,因為自己賦予了他們生存的機會就認為自己可以主宰他們的命運,規定他們的道路。朱自清在《父母的責任》中從社會學、生物學等角度,闡述父母的責任,而在一九二八年作的《兒女》中他檢討自己,懺悔自己對兒女的態度:“實際上我是仍舊按照古老的傳統,在野蠻地對付著,和普通的父親一樣。近來差不多是中年的人了,才漸漸覺得自己的殘酷,想著孩子們受過的體罰和叱責,始終不能辯解──像撫摩著舊創痕那樣,我的心酸溜溜的。”他已深感傳統父權思想使兒女遭受不公對待,甚至是摧殘。《兒女》讓我們感受到一個深知自己責任的父親的無奈和辛酸。
從《父母的責任》的慷慨激昂到《兒女》的無奈與懺悔交織的回憶,朱自清為人父的深刻體會及《背影》中的心理變化無疑起到了橋梁的作用。我們將三篇散文串聯起來,看到的是一幅從年輕的兒子與父親的沖突、血氣方剛的年輕父親的吶喊、面對年老父親的妥協到為人父的感慨與自勉的真實畫面。《背影》是一篇敘事散文,展現給讀者父子間產生的沖突和東方式的結局。散文如作者所言是因父親給他寫的一封信而起,這封信也是父子關系的轉折點。“近幾年來,父親和我都是東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謀生,獨立支持,做了許多大事。哪知老境卻如此頹唐>他觸目傷懷,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發之于外;家庭瑣屑便往往觸他之怒。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但最近兩年的不見,他終于忘卻我的不好,只是惦記著我,惦記著我的兒子。”朱自清自己的文章和家人所寫的回憶錄中關于他和他父親之間關系的記載不多,這一段算是比較詳細的介紹。在他幼年的時候,父親因為忙于生計,家庭的壓力很大,待他并不好,到了“大去之期不遠”時,“終于忘卻我的不好”。辦完祖母的喪事后,“我”要回北京去,父親對“我”不放心,再三掂量,還是決定自己去送行。年輕的“我”覺得自己已經長大不想讓他送。在送行的過程中,父親仍然把“我”當成未見過世面的孩子,千叮嚀萬囑咐。“我”嘲笑父親的迂腐,覺得自己很聰明,比父親更有能力處理事務,父子在行動和心理上進行了一番較量。在父親去買橘子之前,新一輪的力量和能力的對比在“我”的心里依然占據上風。“進一步說,隨著孩子的成年,就會有能力從表面上區別父親意志的合理和不合理,就會認識到其中有些是荒謬的。如果父親的意志類似暴君的意志,他的命令荒謬和孩子認識到這種荒謬,也很少有可能改變這種權威的效力。結束這種無可忍受的狀態的辦法是很多的。”①兒子對父親產生抵觸情緒。直到父親提出去買橘子,拖著肥胖和吃力的身子爬上爬下,“我”望著他的背影一次又一次落淚。我們知道,一個人的背影是他衰老和承受壓力的毫無遮擋的暴露。面對父親的背影“我”的內心放棄了反抗,放棄了自己在體力和智力上的優勢,向父親徹底地妥協。這種妥協完全符合東方的倫理道德,也是調和父子沖突這一基本矛盾的辦法之一。
關于父子關系,相對于我們這個強調權威和服從的社會,西方在社會學、心理學和文學等各方面都研究得十分透徹,其中弗洛伊德提出的“俄底浦斯情結”最為人熟知,但多把它與亂倫和性本能聯系在一起,其實弗洛伊德在《夢的解析》中對父子關系除了上述的緣由也還有精辟獨到的見解。“我們首先必須將我們傳統行為標準或孝道所要求于我們的父子關系與日常真正所觀察到的事實分別清楚,那就可以發現父母與子女間確實隱含著不少的敵意,只是很多情況下,這些產生的愿望并無法通過‘檢查制度’而已。且讓我們先考慮父親與兒子之間的關系……在人類社會的最低以及最高階層里,對父母的孝道往往比對其他方面興趣來得遜色,由古代流傳下來的神話、民間小說等均使我們不難發現許多發人深省的有關父親霸道專權、擅用其權的軼聞。……一般而言,現代社會的父親仍都對其由來已久的‘父性權威’至死也不放手。”②無論是古希臘羅馬神話,還是中國古代歷史,兒子為了滿足父親的權欲,懾于父親的淫威違背自己的本性,犧牲自己的幸福和生命,這樣的事例還少嗎?《背影》之所以留下如此令人震撼的影響力,也許正是與悲劇俄底浦斯一樣,它觸及到人的深處的某種共性,產生共鳴。這種父子沖突再普遍不過,幾乎不受外因的影響,因而在任何社會都會得到響應,不同的只是結局。弗洛伊德在《夢的解析》中如此解釋這部悲劇能使現代的觀眾或讀者產生與當時希臘人同樣感動的原因:“這希臘悲劇的效果并不在于命運與人類意志的沖突,而特別在于這沖突的情節中所顯示的某種特質。……命運的震撼力必定是由于我們內在也有某種呼聲的存在,而引起的共鳴。”③
在西方文學中父子沖突問題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主題,被認為是人性的根本問題之一,亦是反權威的標志之一。卡夫卡是其中最具有典型性的作家,他創作的許多作品(如《變形記》《判決》等)都反映這一主題,而他本人和他父親之間完全是父子沖突的西方版本,他和父親的沖突到達了不可調和的地步。“我的作品是關于您的。在其中我傾吐了那些我不能在您的懷抱中所傾吐的傷心事。除非受到您的強制,在我能夠自主的時候總是故意久久地遠離您。卡夫卡就是以這種方式強調他畢生同父親所作斗爭的重要意義的。④這種矛盾被長期壓抑,而這種壓抑越強,反抗也就越強,或是回到無意識中,或是以藝術形式升華。弗洛伊德充分肯定了父子沖突對卡夫卡藝術創作產生的影響。“就卡夫卡作為一個藝術家,其審美良知和意識受到個人的經歷很大的影響而言,必須承認,這樣的父子關系相應地產生了卡夫卡的特殊風格和特點,這正是他對世界文學的貢獻。”⑤卡夫卡是一位具有現代意識的作家,他與接受東方傳統文化教育的朱自清不同,他無法理解他父親對待兒子的方式,也無法理解以父親為象征的權力和權威。他感到既不能因為父子之間的血緣關系而采取妥協的辦法,也不能對這種最合理的關系置之不理,因而無法調和矛盾,無論在生活中還是在他的藝術創作中矛盾總是以激化的形式出現。
無論朱自清,還是卡夫卡,涉足父子沖突這一主題都是“意在表現自己”,暴露人性中的某種特質。這種特質不會因為我們有意識或無意識的回避而消失,它存在于人類社會中,以各種方式消解或爆發。作家以藝術的形式表現人性的自己,無論是朱自清的含蓄,還是卡夫卡的濃烈,都給世界文壇留下了寶貴的遺產。就個體而言,卡夫卡堪稱現代派運動的先驅,而朱自清在新文化運動中已是一面旗幟,他們的魅力在于帶給我們內心的震撼,讓我們共同呼吸、共同思考。
參考資料
①參見:《弗洛伊德主義和文學思想》,霍夫曼著,王寧等譯,第229頁,三聯書店,1987年版。
②參見:《夢的解析》,弗洛伊德著,賴其萬、符傳孝譯,第183~184頁,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
③參見:同上,《夢的解析》,第188頁。
④參見:同上,《弗洛伊德主義和文學思想》,第215頁。
⑤參見:同上,《弗洛伊德主義和文學思想》,第221頁。
摘自《名作欣賞·語文講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