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謀篇布局比較《父親的花園》和《背影》
[摘要]從謀篇布局論述許欽文散文化的小說《父親的花園》和朱自清的散文《背影》的異同,強調二者在總體結構、段落粘合、照應、文章風格等方面的相似,并且都受到了明代小品文的影響。[關鍵詞]許欽文;父親的花園;背影
作家要為自己的作品找到最適合的結構形態,就必須首先找到一個既能概括現實生活的真實面貌,又能充分表現作家思想感情的最理想的描寫生活的藝術角度。正因為如此,許欽文的《父親的花園》和朱自清的《背影》才同在第一人稱之下巧合地采用了相似的結構。《父親的花園》首段便定下了全文的基調,給人一種感傷的氛圍:“父親的花園在這一年可算是最茂盛的了,那時蕊姊還沒有出嫁,芳姊也沒有死。”隨后,作品的前半部用鋪張的筆墨極寫花園的盛況:“紅的,黃的,牡丹,芍藥,先先后后的都開了汜勃勃的美麗的花……月季花中父親最愛的‘反背荷花’先后開了四次,一起開了十余朵。‘美人妝’和‘何郎敷粉’也各開了四五次。花瓣最大的‘大金黃’生了很粗壯的兩大枝新枝。‘綠菊’仍然一朵未萎一朵又開的接連的開著。”一來是以此抒發作者對故園的懷念,二則是以此來反襯后來花園的荒蕪和凄涼。盛況寫畢,作者又寫了一段既增加了抒情氣氛,又緊承首段,開啟末段,使整篇作品更為緊密地聯為一體的“現在時”的插白:“我能知道的,父親在這一年里算最為高興,家里的人也都很快樂,可是那時候何嘗明白,這是最快樂的時候了!”在這里溢于言表的是作者的惋惜和留戀之情。《背影》的開篇使讀者一下子就抓住了中心,體會到作品的基本精神:“我與父親不相見已兩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背影。”接著寫父親辦完祖母的喪事,回南京謀事,“我”也途經南京返京求學。在寫父親送“我”上車的第四自然段中,插入了幾句時態為“現代時”的議論:“我那時真是聰明過分,總覺得他說話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唉,我現在想象,那時真是太聰明了!”在這里,作者并沒有用很多筆墨直接表述自己對父親的感激之情,相反,卻不斷地敘說自己的后悔和自責,這種悔與責,正是由于醒悟到父親多年對自己的關懷和體貼而勾起的。悔之愈深,思念愈切,作者巧妙地以悔和責的形式把自己內心對父親的思念反襯了出來。
在《父親的花園》中,后半部寫“我”回家省親,“父親往外謀事去了,未曾晤面”,闊別已久的花園已是面目全非:“斷磚破盆,卻成了六妹、八妹捕蟋蟀的特別場所。”當年心靈手巧的芳姊,如今只有遺像掛在屋里了。觸景生情,睹物思人,不禁感慨萬分:“我想父親的花園就是能夠重行種起種種花來,那時的盛況總是不能夠恢復的了,因為已經沒有了芳姊。”悲情是無可奈何的,傷感是沉重的。梅弟來信中“我們兄弟三人都不能請父親休養……父子四人的奔走,仍不能使母親無憂于衣食!”的痛語,又使作者不由得產生了小說末段的哀婉的嘆息:“我不能再看見像那時的父親的花園了!”在《背影》中,作者細致入微地描述了父親送行時對兒子表現出的無微不至的關懷;對父親身穿黑布馬褂步履蹣跚地過鐵道去買桔子時的背影、“我”禁不住的眼淚、臨別時父親融入人群中的背影的描寫,都表達了作者對父親的無限懷念和深沉的眷念之情。在最后的一個自然段中,作者敘述與父親分別的幾年里,父親和“我”“東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年不如一年”。父親來信說:“我身體平安,惟膀子疼得厲害,舉箸提筆,諸多不便,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文字雖然簡潔,生離死別之情感,都隱含于其間。讀信時,“我”“在晶瑩的淚光中,又看見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作者自然而然地從心底呼喚出對父親的刻骨思念:“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兩文末尾都又回到“現在時”,在敘述時空上一樣地與文章開頭相呼應,使作品的結構嚴謹完美,不僅深化了主題,而且造成了感情上的回環反復,具有了纏綿悱惻、回腸蕩氣的抒情效果。
《父親的花園》和《背影》在總體結構上和在段落間的粘合與照應上十分相似,但在具體行文布局的疏密、繁簡與隱顯方面又有所不同。《父親的花園》前詳后略,前半部分詳寫花園盛況,既是鋪墊,又反襯后半部分對花園蕭條景象的略述。《背影》是前略后詳,略寫時以敘述點染氣氛,詳寫時以對父親背影的描寫升華感情,烘托主題。盡管兩文重心所處位置不同,但文章謀篇布局都扣住了中心,濃淡相宜。在表現手法上面,《父親的花園》正面描寫花園盛況的文筆繁復華麗,為后來的由盛而衰、歡樂后而悲傷埋下了伏筆;文中幾乎沒有對話,僅用敘述語言也使個性鮮明的人物形象躍然紙上;作品通過前后的對比,將好景不再,人去園荒的惆悵之情抒發得淋漓盡致。《背影》沒有正面描寫其所要著力表現的父親的肖像和表情,而是獨樹一幟的寫父親的背影,作者簡潔而有力地透過背影,由表及里地展示出父親豐富的內心世界,刻畫的人物形象栩栩如生;文中對話少而短,可是語短情長,含有豐富的潛臺詞。文中采用這種虛實并用的手法,使作品中黯然分別的悲傷情緒力透紙背。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父親的花園》和《背影》臨近結尾的地方,都是由作者讀家人的來信而引發感慨。《父親的花園》的作者“被故鄉放逐,生活驅逐他到異地,他只好回憶‘父親的花園’而且是已經不存在的花園,因為回憶故鄉的已不存在的事物,是比明明存在,而只有自己不能接近的事物較為適合,也更能自慰的。”父親的花園變了,家中的人和生活也變了,園花初次盛開,全家人都去看花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曾和“我”每天看花澆水的父親不能再安心休養了,只好出外謀事,養家糊口,曾哭著要被乳母稱作“小姐花”牡丹的梅弟也在為生活東奔西走,曾有插花雅興的母親如今常常為衣食憂愁,從前在家每天去花園的作者,如今卻已身居異鄉,只能用亦喜亦憂的童稚情趣和游子的鄉愁來回憶父親的花園了。農村逐漸破產,家境已經困頓,即使芳姊還在,花園的盛況也無以恢復。任何文學都不可能是無所作為的,而都具有著某些或大或小的社會作用,只不過有的明顯,有的較為隱晦罷了。作者落筆的是花園,著眼的是社會,父親的花園的慘狀正是舊中國農村日益衰敗的寫照。面對這種破敗蕭條的景象,作者說到花園,說到故鄉就不能不帶出一種難以排遣的痛苦。《背影》中所引用信中的幾句話,便是觸發作者寫作這篇文章的緣由。當時在北大任教的作者讀了父親的來信,不禁悲從中來,淚如泉涌,想到父親待自己的好處,特別是八年前料理祖母喪事完畢,父子二人一起北上,在浦口車站分手的情景。作者似乎又看到了父親為給自己買桔子,蹣跚地走過鐵道,兩手上攀,兩腳上縮,肥胖的身子顯出努力的樣子的背影,又想到父親少年出外謀生,老年境遇竟如此頹唐,情郁于中,常常動怒,但始終惦記著自己和自己的兒子,哀傷和思念之情便如滔滔江水,鋪天蓋地洶涌而來。作者飽含著淚水,伏案疾書,以樸實無華的筆調,細致充滿感情地敘寫了那次和父親離別的情景,將父親對“我”的無限憐愛體貼、依依不舍的深情和“我”對父親的思念之情,毫無保留地傾瀉于字里行間,溶注于父親的背影之中。但《背影》不僅僅是回憶父親,他還通過“背影”揭示出人物的命運:“家中光景一年不如一年”,父親“老境卻如此頹唐”,寫出了作者對家道中落的感傷和因此而產生的悲觀心態,從一個側面反映了舊中國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共同命運和灰暗心態。正如魯迅先生在《故鄉》中抒發的不是他一己的悲情,許欽文先生和朱自清先生文中凄涼哀婉的感傷,不僅僅是壓抑在作者心靈深處的悲哀,也反映了在時代重壓下一般中產階級家庭的悲慘境遇。由《父親的花園》和《背影》的結構深入探討下去,我們就會發現,不僅兩者寫作背景和主題等方面很具有相似之處,而且體裁不同的兩篇文章在風格上也十分相似。散文化的小說《父親的花園》寫于1923年,《背影》寫于1925年。《背影》的創作是否受到散文化小說《父親的花園》的影響,我們就不得而知了。也許正像我們前面所述,這僅僅是藝術上的巧合,但是兩篇文章受到中國古代散文特別是明代小品文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讀《父親的花園》很容易讓人想起歸有光的《項脊軒志》,閣存人亡,妻的墳頭枇杷樹已經亭亭如蓋,與“父親的花園”已人去園荒,滿目蕭條,其情境和不言之中的悲哀是何等的相近!
[作者簡介]劉文靜(1970—),女,安陽市人,現從事中文教學及科研工作。
摘自《殷都學刊》200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