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巷
小時候,我家附近那條名叫史巷的小巷子,我是說什么也不敢經過的——那時的我并不知道別人怎樣:十字路口徘徊的透明人影,像人一樣直立行走的奇妙動物,背陰處靜坐的異形精魅;明明冰鰭也看得見,可是當我們把這一切說出來的時候,爸爸會生氣,叔叔會笑話我們,媽媽和嬸嬸會講小孩子不可以說謊,小朋友們會說好討厭,然后再也不理我們。只有祖父不同,他會告訴我們:那不是什么奇怪的事,總有一天你們會明白——它們和我們,是一樣的。我們四歲那年,祖父去世了。
我和小我一個月的堂弟冰鰭沒上過幼兒園,一直是在家里教養的。每個星期,我們都要去祖父生前的好友,香川市棋院的先生那里學圍棋。祖母總覺得給人添了麻煩還用人家的東西是很不好意思的,所以每次都讓我們把自家的棋子帶著,棋枰憑兩個小孩子的力氣是怎么也不可能拿得動的,所以棋盤就用描了格子的白紙代替,不過就算這樣,兩盒棋子也讓五六歲的我和冰鰭背的氣喘吁吁。可是耽了兩杯酒的爸爸和叔叔卻完全不體諒我們,因為回家路上經過一家酒肆,他們總讓我們順路沽酒回來,一葫蘆就是他們一個星期喝的酒量。
背著那么重的東西,如果從史巷走的話,就能近一半以上的路,可我和冰鰭一向都舍近求遠,因為那個巷子讓人說不出的討厭;然而仲春的一個下午,我們卻不得不站在了這個巷口。
要說起來,這和“社日火”脫不了關系。聽祖母講仲春的第一個戊日是香川城的春社之日,就在幾年前,從社日開始的很長一段時間之內,城里總是這里那里的發生火災,這些被權稱為“社日火”的奇怪小火災一直找不到起因,但也從沒造成過任何傷亡或損失,人們也就見怪不怪了,可消防隊卻不能坐視不管,所以城里一時間總是回響著救火車的聲音。
今天的社日火就發生在我和冰鰭回家路上。沽完酒的冰鰭背著裝了葫蘆小包,和背了棋盒的我一起看熱鬧。大家指指點點的議論著火頭,怎么也不能理解為什么火會在屋頂上燒起來,我和冰鰭對望一眼——大家都看不見嗎?明明天空中有一雙黑色的鳥影掠過,從它們的翅膀上,不斷落下像除夕煙火那樣漂亮的燃燒著的黑色羽毛。我甚至捕捉到了它們美麗的金色眼睛那驚鴻一瞥的倏忽視線。
小小的火勢很快就被撲滅了,人們正鬧哄哄的四散開來,冰鰭忽然拉住我:“火翼!你快看看酒瓶是不是碰破啦!變得好輕啊!”我連忙繞到他身后,不管是那胭脂色的唐裝上,還是用我們小時候的衣服改做成的濃絳色織錦背包上,哪里都看不見水漬。我急忙取出酒葫蘆——蓋子上紅紙封條貼得結結實實,瓶身連個磕傷的痕跡都沒有,可是……我們剛打的酒到哪里去了?我用力的搖著葫蘆,可是輕飄飄的手感告訴我——葫蘆里空空如也!
滿滿一壺酒竟然從密封的容器里消失了!是誰……不打開瓶蓋就偷走了我們的酒?
我把酒葫蘆塞回冰鰭的背包里,幾乎要哭出來了:“一定又是那些家伙干的好事!就算老實講爸爸也不會相信的!爸爸一定會說我們把打酒錢用掉了!”環顧四周,那些家伙們悠然自得的逡巡著,不時向我們這邊投來幸災樂禍的一瞥。此刻冰鰭倒不是很慌張,只是學著大人的樣子發出了咋舌聲:“火翼,你的存錢罐還有多少錢?”已經不是第一次了,那些硬幣可不是存來做這個用處的啊!雖然很不情愿,我還是報出了我全部家當的數額,和冰鰭的積蓄加起來也差不多抵得上今天的酒錢了。可最關鍵的是,現在已經不早了,看熱鬧耽擱了時間的我們,如何趕在爸爸和叔叔回來之前再打一壺酒呢?
“沒辦法了!”冰鰭好像替自己鼓勁似的點了點頭,“我們走史巷抄近路吧!”
這個提議雖然讓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可現在的我也實在沒有反對它的立場。就這樣,我和冰鰭站在了被青磚高墻夾峙著的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