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車行備課
在杜甫的思想中,合理的政治應當表現為統治者與被統治者之間的和諧:君主應當愛護人民,使之安居樂業,而人民則理所當然地應該忠誠和擁戴君主。然而事實上這僅是一種空想。他作為一個誠實的詩人嚴肅地面對現實時,不能不為此感到困苦。杜詩的名篇“三吏”“三別”就是很好的例子。這些詩作于乾元二年杜甫從華州去洛陽時。此前不久,唐軍在鄴城圍攻安史叛軍遭到大敗,形勢危急,唐軍為了守住洛陽、潼關一線,在民間拼命抓丁,連未成年人和老人都不能幸免。杜甫以敘事詩的形式描述了他親眼所見的悲慘情形。
從這些典型的憂國憂民之作中,我們可以更清楚地理解杜甫。
首先需要指出:“憂國”和“憂民”并不是很容易統一起來的事情。因為杜甫所憂念的“國”同李氏王朝的“皇綱”之存亡密不可分,這“國”首先是包括杜甫在內的統治階級的國,統治階級的成員依其地位高下從這個“國”中得到不等的利益;至于“民”尤其是貧困的勞動人民,即使他們的利益同這個王朝的存亡有一定關聯,他們也主要是犧牲者而不是得利者。而安史之亂就其根本的性質來說,是一場企圖改朝換代的軍事叛亂。雖然安史集團的頭領以漢化的胡族人為主,但民族矛盾的一面也不是主要的。可以說,普通民眾是被爭奪最高權力的兩大集團推進了血火之中。那么杜甫又怎樣來看待這個問題呢?先看他的《新安吏》:
客行新安道,喧呼聞點兵。借問新安吏:“縣小更無丁?”“府帖昨夜下,次選中男行。”“中男絕短小,何以守王城?”肥男有母送,瘦男獨伶俜。白水暮東流,青山猶哭聲。“莫自使淚枯,收汝淚縱橫,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
讀到這里,我們感受到詩人對受難的人民的極其真實深切的悲憫之情。當他說出“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這樣悲憤的話時,他指出了一個慘痛的事實:民眾在這個世界上走到了絕路。沿著這個方向追問下去,會出現嚴重的問題:犧牲到最后的人民有無義務繼續為大唐王朝作出犧牲?而詩人就在這危險關頭收剎了他的筆,轉到另外的方向:
我軍取相州,日夕望其平,豈意賊難料,歸軍星散營。就糧近故壘,練卒依舊京,掘壕不到水,牧馬役亦輕。況乃王師順,撫養甚分明,送行勿泣血,仆射如父兄。
所謂官軍中勞役輕、官長愛惜士兵,并且似乎沒有什么危險,這恐怕是杜甫自己都不能相信的。但他只能這樣幻想,并以此安慰從軍少年和他們的家人。而歸根結蒂,他還是要求人民繼續為唐王朝作出犧牲。還有《新婚別》,寫一位結婚才一天的新娘送丈夫從軍,詩中既寫出她的悲哀:“君今往死地,沈痛迫中腸”,又以較多的筆墨描繪了這位女子“深明大義”的形象。她要丈夫“勿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又說自己不能跟隨而去,因為“婦女在軍中,兵氣恐不揚”。我們不能說杜甫筆下的新娘不是真實的,但可以想像一定也有不愿自己的親人走向“死地”的婦女。而之所以選擇這一位新娘作為主人公,乃是從國家利益考慮。包括《垂老別》中那位“子孫征亡盡”而自己又被征去當兵的老人,他的遭遇可以說凄慘至極,詩人對他也確實充滿同情,但在篇末,他還是讓老人說出“何鄉為樂土,安敢尚盤桓”這樣偏向豪壯的調子。
總之,杜甫“憂國”,卻不能因此而泯滅良知,回避眼見的事實;他“憂民”,卻又不能因此背棄唐王朝的根本利益,因此只能在尖銳的矛盾中尋找折衷的途徑。而這種折衷又是很勉強的,這使詩中表現出的情緒顯得非常痛苦。我們沒有理由苛責杜甫,作為封建時代的詩人,能夠如此嚴肅地正對現實,關懷人民,已是難能可貴。但在另一方面也要看到,在以后長期的封建社會中,他獲得“詩圣”這樣一個帶有濃厚道德意味的尊稱,也是有其深刻的原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