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生命的兩頭同等的關愛
但現在他沒有意識了,所有人都不認得了,掐他他也不痛了,只有特別大聲響的時候會扭頭看一下,只剩下最基本的身體本能反應,看著他的時候,我經常會想起《地藏經》里那句話:“不知魂神當至何趣”?我的父親、得了這個病的父親,他的魂神到底漂游到了哪里?
曾經為我們每個人的成長付出過那么多心血的老父親,他在人生的彌留階段完全忘記了我們已經成長!
要為更多的人點一盞燈
我小時候,父親會騎一輛自行車,前杠上坐著哥哥和我,后面媽媽抱著弟弟坐上去,一輛車就這么載著全家人,騎到一個河邊游泳,捉小魚小蝦……這幾乎是我記憶最深的童年周末印象,我的父親是那么強大!
小時候我問他,寫信是怎么回事?他把我帶到一個綠色的郵筒前面,告訴我:這個叫做郵箱,我們把要說的話放進去,那邊你想念的人就會聽到你說了什么,如果你很長的時間不給它喂信,它就會又餓又渴。他說郵箱張著大嘴,是在替遠方的人說:“我要喝水”……時至今日,郵箱這個東西都很難看到了,但偶爾走進郵局,我還是會想起來父親壓著嗓子說的:“我要喝水”。
還有一次我問爸爸:為什么大家都睡覺了,路燈還亮著——爸爸沒有回答我,到了晚上他帶著我,到家附近一個特別荒涼的橋頭上坐著,數路過的行人。一直數啊數,困得打瞌睡了,他還讓我數。那一晚上,我和爸爸一直數到11點多,我記得,有30多個人走過了那座橋。爸爸說“你記住,沒有一盞燈是白白亮著的,總有人在你不知道的時候需要它。”
這就是我心目中善良、堅強、最最親愛的爸爸。可是到后來,他病了以后,他看不見光了,醫生用特別刺眼的強光手電打他的眼睛,他也沒有光感。為什么會這樣呢,醫生給我看他的腦電圖,像一個干核桃一樣,只有中間那個格,旁邊是沒有肉的。醫生告訴我們說:他的眼睛是好的,角膜什么的都是好的,他沒有光感反應,是因為這一部分腦神經已經萎縮,沒有了,所以他看不見光了。為什么我會想起來他帶著我在橋頭數人這個事,我覺得我們幾個孩子,可能最值得我們自信的優點就是善良,那種根深蒂固的對人的善意來自于這樣的教育。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在橋頭的那個夜晚,父親告訴我:“沒有一盞燈會白白亮著,總有人在你不知道的時候需要它。”
父親變成了另一個人
父親第三次中風之后就徹底臥床了。他第一次中風時候,媽媽沒有告訴我,那是2004年,我正在點燈熬油地備考讀博。父親發病時候是75歲,我印象特別深,也是春夏天,心腦血管疾病的高發期。等我考完試回家的時候,他還躺在床上,看到我心情特別好。他能慢慢地說話、能自己吃飯了。他告訴我:“爸爸不能保護你了,以后要靠你來保護爸爸了。”我當時一下子覺得沒有了安全感——我們什么時候意識到父母老了?就是當你意識到他要依靠你,而你不能再依靠他的時候。
父親是特別要強的人,而且不善表達愛意,這樣的話他從來沒說過。我說“爸你放心,我知道了。”在承諾這句話的一瞬間,我知道,我的父母老了。然后大概一個多星期后他就站起來了,行動自如,說話語言各方面都沒有任何問題,我們全家也就送了一口氣。
他的第二次中風就是在2007年,那個時候開始有奧運圣火傳遞,當傳到我家鄉的時候,他正看直播,突然就中風了,等哥哥發現他的時候,已經間隔了40多分鐘。躺在監護室里,他昏迷了兩天兩夜,醒過來之后語言還是自如的,但一直不能走路,又經過兩個月的康復才慢慢會走路了。
當時全家人都不知道他的病是老年癡呆癥,也就是腦萎縮癥,只是從病征上知道叫“腦卒中”。
退休之后,父親變得沉默,我們家陽臺后面是個大足球場,他在陽臺上看踢球的人,一看就是三個小時;踢球的人換了兩撥,他還在看;回來喝點水,又去看。回到家不跟我們說話。有時候我說,爸,咱們聊會天吧。他嘆氣,還是不說話。他會去關心表妹的男朋友,保姆家的小朋友,而不關心我。我跟老公拌嘴了,哭了,打電話跟他傾訴,他不接我的話,握著電話就是不說話……全家人都覺得他變得特別自私,冷漠,在心理上疏離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