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生命的兩頭同等的關愛
到第二次中風之前,他又新添了一個毛病,別人逢年過節送來什么月餅茶葉這些東西,他當著客人的面會翻開來看,看完,就把這東西拿走了,弄得我媽媽特別尷尬。客人走了她會跟我爸去生氣,說了好多傷他心的話。爸爸還變得特別斤斤計較,他會跟我媽媽說,全家五個人,四個都姓楊,請你給我滾。我媽媽哭著跑出門。
我媽媽比爸爸小17歲,她當時只有17歲,就按照組織安排,嫁給了一個“最可愛的人”。她含辛茹苦一輩子沒有任何怨言,老了,這個“最可愛的人”讓她滾……她自己“滾”到賓館里住著,天天暗自垂淚。我知道了這事兒打電話跟媽媽說:“媽你回去跟我爸說,全家五個人,四個都姓楊,其中三個是我生的,要滾也是你滾。”我媽想通了,理直氣壯地就回去了。
現在說起來像個笑話,但是當時我媽媽真的很傷心。她不能忍受我爸爸變得那么自私,那時候我媽媽才五六十歲,還是很年輕的心態,而我爸爸已經走入重度腦萎縮的退行性變化中,他的手開始顫抖,頭會搖晃,我們還以為這是正常的,人老了嘛——他“老糊涂了”,走路走著走著不知道回家了,他穿過一片森林,走到荒涼的鐵路那邊,回來以后跟全家人說,見到了表哥表嫂他說“他們還請我吃飯,他們給我烙餅”,然后從兜里掏出來幾塊小石頭……媽媽崩潰了,對我爸爸忍無可忍,一方面覺得他特別自私,一方面又覺得他不體貼,媽媽和一幫朋友在家里聚會,搞得挺晚,我爸爸站在客廳里,穿著家居的短褲,對媽媽的朋友說,“這么晚了,難道你們沒有家嗎,為什么不回去?”他還會早晨四五點鐘就把全家人都叫起來,說你們不上班嗎?
這些變化發生在三、四年間,在這個過程中,沒有人知道這個病叫“阿爾茨海默癥”。
我們錯過了給予父親親情的機會
后來我的一個很好的朋友跟我說起,他爸爸是老年癡呆癥患者,也是這樣冷漠地對待他的媽媽,最后他媽媽比爸爸先去世,他說其實他媽媽是被氣死的。
我這才知道爸爸得了“老年癡呆癥”,而我發現真正需要幫助的是我媽媽和我們幾個孩子,還有我的那些侄子、侄女,他們害怕爺爺,都不愿意去摸爺爺,不愿意看見爺爺。爺爺會問他,你多大了,你叫什么名字,你讀幾年級了,一天問四到五遍,他們從內心里抵觸去見到這個老人,有恐懼感……我們都缺乏對這個病患的常識,我們苛責和疏遠著年邁的、已經失去正常認知能力的老父親。
這三四年的時間里,我終于知道我們錯過了什么。我們錯過了父親人生中最后的理性階段,在這個階段我們本可以給他人生中最溫暖的東西:親人的理解和陪伴。如果當時知道這是一種病,就不會錯過我媽媽跟我爸爸最后的情感交流的機會;如果知道是一種病,至少她不會受傷害,不會兩次三次的離家出走,不會想不開……我媽媽完全把他當成一個一直習慣的那個愛人、而不是一個老年癡呆癥患者。
我們都錯過了給予父親人生最后時光,感受親情的機會。想到這里我會非常錐心:是因為我們對這個疾病缺乏認知,而使得老父親最后的人生孤單而凄涼。
我們本可以做得更好
爸爸有糖尿病、高血壓,醫生不讓他喝酒,我們偷偷把他的啤酒換成了一種叫啤兒茶爽的飲料,他喝一口就倒了,直接倒在了飯桌上。我說爸你為什么這樣不配合呢?全家人都嚴厲地指責他,認為他不懂事,任性……可后來當我兩歲的女兒不想喝牛奶的時候,她倒了,我會很耐心,我說寶貝你倒在地毯上怎么收拾呢?這個時候我知道沒有理由責備小小的她。
這就是為什么我說要“給生命的兩頭同等關愛”。如果把80歲看成人生的平均壽命的極限,當他到了80歲以后,你就要把他完全看成一個嬰兒,那樣去教他,體諒他,寬容他和放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