壓合落
我僅在抗日戰(zhàn)爭初期,因公去過太原一次,短短幾天,而且是受官方招待,菜飯是上等的,至于本地風(fēng)光,卻無從領(lǐng)略。不過據(jù)當(dāng)?shù)嘏笥严喔妫轿鞑讼硎⒚奶伲胝{(diào)完全是北方手法,扒菜居多,談不上什么特色,可是山西人的面食卻是異常出色的。他們做出來的面飯,能夠一年365天,可以做到每天的花樣不同。說是大姑娘談親(中國舊時男女婚姻憑媒說合),婆家首先要問娘們兒能做出多少種面食,這和江南人家重視姑娘們的手工活一樣。華北人本來就是以面食為主食,稻米只是待客,和南方人以面食為上品恰恰相反。當(dāng)然這都是因為地質(zhì)、地形、氣候等等的關(guān)系,產(chǎn)物各有限制,是自然形勢使然,無法強同的。
山西地勢,靠北的大同一帶雁門關(guān)地區(qū)接近內(nèi)象,屬高原山地,氣候苦寒,只宜種高梁燕麥(本地人也叫莜麥,美國叫“燕麥”,即麥片用的那種麥),民間也以此為主食。晉中盆地太原一帶多吃小麥、谷子(粟、小米)、蕎麥,到了晉南臨汾一帶,吃白面(小麥面)就多了。民間天天吃面,熟能生巧,無怪做的方法也就多了。我在山西和后來在山西朋友那里就吃過二三十種,但是現(xiàn)在想憑記憶寫出來,簡直就想不起名字了。回想當(dāng)年,如能留下些筆記,現(xiàn)在介紹出來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燕麥面(北方人稱“面”字,是指廣義的一切面粉而言,不是單指面條,和南方的說法是相反的,南方人稱“面條”為“面”,原料便要叫“面粉”)南方人十之八九是沒有吃過的,北方也只有在長城邊塞附近的農(nóng)村,才以此為主食。莜麥呈褐黑色,做成面卷兒,非常糍實,特別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清香氣味,極耐咀嚼,初嘗滋味的,每每愛吃,但是消化不易。早晨吃一頓莜麥卷子,終日都不會感覺饑餓,我就親身有此經(jīng)驗。有一次朋友家因為我想嘗新鮮口味,特別為我做過一次,因為刻意加工,所以更為適合(本來就比大麥卷好吃得多,筆者在北京1960年大災(zāi)荒時吃大麥卷,簡直難于吞咽,大麥在華北農(nóng)村是喂牲口的),飽吃了一頓,竟兩三天不思飲食(恐怕也有南方人不習(xí)慣的關(guān)系)。在民間普通的吃法,是和面后在案板上又壓又搓,又捶又揉,把面醒(北方人稱發(fā)面為“醒面”)透了,壓成片子然后卷成實心的條子,切成一段段的上屜(蒸籠)蒸,這種熟了的卷子還是堅實的,就要拿來撕碎,澆上羊肉鹵(湯)吃,非常鮮美,據(jù)說這是農(nóng)村間在秋收季節(jié),勞動量大,而塞北天寒,必須吃得飽飽的,才耐冷耐饑,體力才抵抗得了,所以這種卷子叫“犒勞”,含有犒賞勞累的意思,很像南方農(nóng)村,在收獲季節(jié)打牙祭一樣。
壓合落(這是諧音,真正民間的俗字,也像廣東字一樣,無法寫出來),主要也是用粗面做的(北方人指粗面不是講面粉的質(zhì)量,他們把雜糧稱為“粗面”)。莜麥面、豆面、蕎麥面都可以,卻不能用細面,如果用細面壓,便和普通面條一樣,反不如原來的切面、抻面好吃。壓合落有一種特制的合落床子,是可以架在灶上的鐵鍋上的,床子中間有圓槽,底下是鑿有細孔的鐵片,鍋燒開了,便把和好的面裝進圓槽內(nèi),用杠桿把一個木塞壓進圓槽,面就從漏孔中,擠成細條落進滾湯里,撈起來拌上作料或澆上湯汁(吃干的濕的聽便),咬起來有口勁,是頗有滋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