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十一賈鄒枚路傳第二十一
至夫秦用商鞅之法,東弱韓、魏,立強天下,卒車裂之。越用大夫種之謀,禽勁吳而伯中國,逆誅其身。是以孫叔敖三去相而不悔,於陵子仲辭三公為人灌園。今人主誠能去驕傲之心,懷可報之意,披心腹,見情素,墮肝膽,施德厚,終與之窮達,無愛于士,則桀之犬可使吠堯,跖之客可使刺由,何況因萬乘之權,假圣王之資乎!然則荊軻湛七族,要離燔妻子,豈足為大王道哉!
臣聞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暗投人于道,眾莫不按劍相眄者。何則?無因而至前也。蟠木根柢,輪囷離奇,而為萬乘器者,以左右先為之容也。故無因而至前,雖出隨珠和璧,祗怨結而不見德;有人先游,則枯木朽株,樹功而不忘。今夫天下布衣窮居之士,身在貧羸,雖蒙堯、舜之術、挾伊、管之辯,懷龍逢、比干之意,而素無根柢之容,雖竭精神,欲開忠于當世之君,則人主必龔按劍相眄之跡矣。是使布衣之士不得為枯木朽株之資也。
是以圣王制世御俗,獨化于陶鈞之上,而不牽乎卑辭之語,不奪乎從多之口。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之言,以信荊軻,而匕首竊發;周文王獵涇渭,載呂尚歸,以王天下。秦信左右而亡,周用烏集而王。何則?以其能越攣拘之語,馳域外之議,獨觀乎昭曠之道也。今人主沉謅諛之辭,牽帷廧之制,使不羈之士與牛驥同皂,此鮑焦所以憤于世也。
臣聞盛飾入朝者不以私污義,底厲名號者不以利傷行。故里名勝母,曾子不入;邑號朝歌,墨子回車。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籠于威重之權,脅于位勢之貴,回面污行,以事諂諛之人,而求親近于左右,則士有伏死堀穴巖藪之中耳,安有盡忠信而趨闕下者哉!
書奏孝王,孝王立出之,卒為上客。
初,勝、詭欲使王求為漢嗣,王又嘗上書,愿賜容車之地徑至長樂宮,自使梁國士眾筑作甬道朝太后。爰盎等皆建以為不可。天子不許。梁王怒,令人刺殺盎。上疑梁殺之,使者冠蓋相望責梁王。梁王始與勝、詭有謀,陽爭以為不可,故見讒。枚先生、嚴夫子皆不敢諫。
及梁事敗,勝、詭死,孝王恐誅,乃思陽言,深辭謝之,赍以千金,令求方略解罪于上者,陽素知齊人王先生,年八十余,多奇計,即往見,語以其事。王先生曰:“難哉!人主有私怨深怨,欲施必行之誅,誠難解也。以太后之尊,骨肉之親,猶不能止,況臣下乎?昔秦始皇有伏怒于太后,群臣諫而死者以十數。得茅焦為廓大義,始皇非能說其言也,乃自強從之耳。茅焦亦廑脫死如毛氂耳,故事所以難者也。今子欲安之乎?”陽曰:“鄒、魯守經學,齊、楚多辯知,韓、魏時有奇節,吾將歷問之。”王先生曰:“子行矣。還,過我而西。”
鄒陽行月余,莫能為謀,還,過王先生,曰:“臣將西矣,為如何?”王先生曰:“吾先日欲獻愚計,以為眾不可蓋,竊自薄陋不敢道也。若子行,必往見王長君,士無過此者矣。”鄒陽發寤于心,曰:“敬諾。”辭去,不過梁,徑至長安,因客見王長君。
長君者,王美人兄也,后封為蓋侯。鄒陽留數日,乘間而請曰:“臣非為長君無使令于前,故來侍也;愚戇竊不自料,愿有謁也。”長君跪曰:“幸甚。”陽曰:“竊聞長君弟得幸后宮,天下無有,而長君行跡多不循道理者。今爰盎事即窮竟,梁王恐誅。如此,則太后怫郁泣血,無所發怒,切齒側目于貴臣矣。臣恐長君危于累卵,竊為足下憂之。”長君懼然曰:“將為之奈何?”陽曰:“長君誠能精為上言之,得毋竟梁事,長君必固自結于太后。太后厚德長君,入于骨髓,而長君之弟幸于兩宮,金城之固也。又有存亡繼絕之功,德布天下,名施無窮,愿長君深自計之。昔者,舜之弟象日以殺舜為事,及舜立為天子,封之于有卑。夫仁人之于兄弟,無臧怒,無宿怨,厚親愛而已,是以后世稱之。魯公子慶父使仆人殺子般,獄有所歸,季友不探其情而誅焉;慶父親殺閔公,季子緩追免賊,《春秋》以為親親之道也。魯哀姜薨于夷,孔子曰‘齊桓公法而不譎’,以為過也。以是說天子,僥幸梁事不奏。”長君曰:“諾。”乘間入而言之。及韓安國亦見長公主,事果得不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