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第二十山木
莊子衣大布而補之,正緳系履而過魏王。司馬云:“緳,帶也。王,惠王。”郭嵩燾云:“帶之名緳,別無證據;正帶系履,不得為憊。說文:‘潔,麻一專也。'與緳通。言整齊麻之一專,以束其履而系之。履無絇,系之以麻,故曰憊。”魏王曰:“何先生之憊邪?”莊子曰:“貧也,非憊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憊也。衣弊履穿,貧也,非憊也,此所謂非遭時也。宣云:“非,猶不。”王獨不見夫騰猿乎?其得楠、梓、豫、章也,攬蔓其枝,成云:“攬蔓,猶把捉。”而王長其間,王長,猶言自大。雖羿、蓬蒙不能眄睨也。李云:“ 眄,或作睥。”案:言不能害之。 及其得柘、棘、枳、枸之閑也,成云:“並有刺之惡木。”危行側視,振動悼栗,此筋骨非有加急而不柔也,處勢不便,未足以逞其能也。今處昏上亂相之間,而欲無憊,奚可得邪?此比干之見剖心,征也夫!”處亂世不安於憊,必遭戮辱,比干之見剖心,其明征也。
孔子窮于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左據槁木,右擊槁枝,而歌猋氏之風,猋氏,即焱氏,已見天運篇。有其具而無其數,宣云:“ 有枝擊木,而無節奏。”有其聲而無宮角,宣云:“有歌聲而無音律。”木聲與人聲,犁然有當于人心。宣云:“犁然,猶釋然,如犁田者其土釋然也。”顏回端拱還目而窺之。還目,回目。仲尼恐其廣己而造大也,愛己而造哀也,造,至也。自廣而至於自大,自愛而至於自傷,皆非所以處窮。曰:“回!無受天損易,郭云:“唯安之故易。”無受人益難。成云:“儻來而寄,推之即難。”無始而非卒也,郭云:“於今為始者,於昨為卒,則所謂始者即是卒矣。言變化之無窮。”人與天一也。郭云:“皆自然。”夫今之歌者其誰乎?”郭云:“任其自爾,歌者非我也。”回曰:“敢問無受天損易。”仲尼曰:“饑溺寒暑,窮桎不行,天地之行也,運物之泄也,饑渴也,寒暑也,窮因桎梏而不行也,皆天地之行,而運動萬物之所發見也。司馬云:“泄,發也。”言與之偕逝之謂也。 宣云:“惟順化,與之偕往而已矣。” 為人臣者,不敢去之。宣云:“ 臣受君命,理不敢逃。”執臣之道猶若是,而況乎所以待天乎!”順受以待天,則損不能損矣,故曰易。“何謂無受人益難?”仲尼曰:“ 始用四達,宣云:“始用,初進也。初進之時,即四達而無不利。”爵祿並至而不窮,宣云:“人益如此。”物之所利,乃非己也,宣云:“此物之利,於己性分無與。”吾命有在外者也。宣云:“此吾氣數之命偶有通於外者也。”君子不為盜,賢人不為竊。吾若取之,何哉?宣云:“虛叨爵祿,無異盜竊。此吾子賢人所不為,吾獨取之,何哉?”故曰:鳥莫知於鷾鴯,釋文:“知音智。或曰:鷾鴯,燕也。”目之所不宜處,不給視,見不宜處者,不給於視,即已棄去,不待回翔也。雖落其實,棄之而走。銜實落地,亦不收取。其畏人也,而襲諸人間,成云:“ 襲,入也。”案:其畏人也如此,而入居於人室。社稷存焉爾。”徒以所讬在此,無異國之有社稷,人不能離爾。君子居人國,亦當知社稷存焉,盡心所事。至爵祿之益,我性不加,當思危邦不入,亂邦不居,而知之者鮮,故曰難。 “何謂無始而非卒?”仲尼曰:“化其萬物而不知其禪之者,天化生萬物,日新不窮,而不知誰為禪代之者。焉知其所終?焉知其所始?故無始非卒。正而待之而已耳。”守正而俟之而已。“何謂天與人一邪?”仲尼曰:“ 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宣云:“ 人與天,皆天為之。天即理也。”人之不能有天,性也,宣云:“人或不能全有其天,以性分有所加損故也。”聖人晏然體逝而終矣。”宣云:“天者日逝而不停,聖人安然體其日逝者而終其身,又惡有以己與天抗者邪!此所以人與天一也。
莊周遊乎雕陵之樊,司馬云:“ 雕陵,陵名。樊,藩也。”睹一異鵲自南方來者,翼廣七尺,目大運寸,王念孫云:“運與廣對文,廣為橫,則運為從。目大運寸,猶言目大徑寸耳。越語‘廣運百里',韋注:‘東西為廣,南北為運。'是運為從也。”感周之顙而集于栗林。成云:“感,觸也。”莊周曰:“此何鳥哉?翼殷不逝,翼大而不飛去。目大不睹。 ”感人顙。蹇裳躩步,執彈而留之。司馬云:“躩,疾行。留,伺便也。”睹一蟬方得美蔭而忘其身;螳蜋執翳而搏之, 據葉自翳,若執之然。見得而忘其形;忘形之為鵲所見。異鵲從而利之,見利而忘其真。宣云:“失其真性,故不逝不睹。”莊周怵然曰:“噫!物固相累,郭云:“相為利者,恒相為累。” 二類相召也。”宣云:“蟬召螳蜋,螳蜋召鵲,皆自招害。”捐彈而反走,虞人逐而誶之。成云:“虞人,掌栗園者。疑其盜栗,故逐而誶問之。”莊周反入,三月不庭。 釋文:“‘三月',一本作‘三日'。司馬云:‘不出坐庭中三月。'”王念孫云:“下文言 ‘頃間',則‘ 三日'是也。如司馬說,庭上須加出字,而義始明。下文‘甚不庭',若解為甚不出庭,尤不成語。庭當讀為逞。不逞,不快也;甚不逞,甚不快也。逞字古讀若呈,聲與庭相近,故通作庭。”藺且從而問之:司馬云:“莊子弟子。” “夫子何為頃間甚不庭乎?”莊周曰:“吾守形而忘身,守物形而忘己身。觀于濁水而迷於清淵。知物類之逐利,而不悟己之當避嫌。且吾聞諸夫子曰:‘入其俗,從其俗。'成云:“夫子,謂老聃。言俗有禁令,從而行之。”今吾游於雕陵而忘吾身,與蟬類。異鵲感吾顙,游于栗林而忘真,與鵲類。栗林虞人以吾為戮,戮,辱也。吾所以不庭也。”
陽子之宋,司馬云:“陽子,楊朱。”案:據寓言篇引列子。宿於逆旅。逆旅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惡,惡者貴而美者賤。陽子問其故,逆旅小子對曰:“其美者自美,自美而驕亢。吾不知其美也;其惡者自惡,自惡而卑下。吾不知其惡也。”陽子曰:“弟子記之!行賢而去自賢之行,二行去聲。安往而不愛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