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百五十八 列傳第四十五
人之情偽，有易有險(xiǎn)，險(xiǎn)者難知，易者易知，此特系夫人之險(xiǎn)易者然也。然又有眾寡之分焉。寡則易知，眾則難知，故在上者難于知下，而在下者易于知上，其勢(shì)然也。處難知之地，御難知之人，欲其不見欺也難矣。昔包拯剛嚴(yán)峭直，號(hào)為明察，然一小吏而能欺之。然拯一京尹耳，其見欺于人，不過誤一事、害一人而已。人君處億兆之上，操予奪進(jìn)退賞罰生殺之權(quán)，不幸見欺，則以非為是，以是為非，其害有不可勝既也。人君惟無喜怒也，有喜怒，則贊其喜以市恩，鼓其怒以張勢(shì)。人君惟無愛憎也，有愛憎，則假其愛以濟(jì)私，藉其憎以復(fù)怨。甚至本無喜也，誑之使喜，本無怒也，激之使怒，本不足愛也，而誑譽(yù)之使愛，本無可憎也，而強(qiáng)短之使憎。若是，則進(jìn)者未必為君子，退者未必為小人，予者未必為有功，奪者未必為有罪，以至賞之、罰之、生之、殺之，鮮有得其正者。人君不悟其受欺也，而反任之以防天下之欺，欺而至此，尚可防邪？大抵人君以知人為貴，以用人為急。用得其人，則無事于防矣。既不出此，則所近者爭進(jìn)之人耳，好利之人耳，無恥之人耳。彼挾其詐術(shù)，千蹊萬徑，以蠱君心，欲防其欺，雖堯、舜不能也。
夫賢者以公為心，以愛為心，不為利回，不為勢(shì)屈，置之周行，則庶事得其正，天下被其澤，其于人國，重固如此也。夫賢者遭時(shí)不偶，務(wù)自韜晦，世固未易知也。雖或知之，而無所援引，則人君無由知也。人君知之，然召之命之，泛如廝養(yǎng)，賢者有不屑也。雖或接之以貌，待之以禮，然而言不見用，賢者不處也。或用其言也，而復(fù)使小人參之，責(zé)小利，期近效，有用賢之名，無用賢之實(shí)，賢者亦豈肯尸位素餐以取譏于天下哉！此特難進(jìn)者也，而又有難合者焉。人君處崇高之地，大抵樂聞人過，而不樂于聞己之過，務(wù)快己之心，而不務(wù)快民之心。賢者必欲匡而正之，扶而安之，如堯、舜之正、堯、舜之安而后已，故其勢(shì)恒難合。況夫奸邪佞幸，丑正而惡直，肆為詆毀，多方以陷之，將見罪戾之不免，又可望其庶事得其正，而天下被其澤邪！自古及今，端人雅士所以重于進(jìn)而輕于退者，蓋以此耳。大禹圣人，聞善即拜，益猶戒之以“任賢勿貳，去邪勿疑”，后世人主宜如何也？此任賢之難也。
奸邪之人，其為心也險(xiǎn)，其用術(shù)也巧。惟險(xiǎn)也，故千態(tài)萬狀而人莫能知；惟巧也，故千蹊萬徑而人莫能御。其諂似恭，其訐似直，其欺似可信，其佞似可近。務(wù)以窺人君之喜怒而迎合之，竊其勢(shì)以立己之威，濟(jì)其欲以結(jié)主之愛。愛隆于上，威擅于下，大臣不敢議，近親不敢言，毒被天下而上莫之知，至是而求去之，亦已難矣。雖然，此特人主之不悟者也，猶有說焉。如宇文士及之佞，太宗灼見其情而不能斥；李林甫妒賢嫉能，明皇洞見其奸而不能退。邪之惑人，有如此者，可不畏哉！
夫上以誠愛下，則下以忠報(bào)上，感應(yīng)之理然也。然考之往昔，有不可以常情論者。禹抑洪水以救民，啟又能敬承繼禹之道，其澤深矣，然一傳而太康失道，則萬姓仇怨而去者，何邪？漢高帝起布衣，天下影從，滎陽之難，紀(jì)信至捐生以赴急，則人心之歸可見矣。及天下己定，而沙中有謀反者，又何邪？竊嘗思之，民之戴君，本于天命，初無不順之心，特由使之失望，使之不平，然后怨怒生焉。禹、啟愛民如赤子，而太康逸豫以滅德，是以失望；漢高以寬仁得天下，及其已定，乃以愛憎行誅賞，是以不平。古今人君，凡有恩澤于民，而民怨且怒者，皆類此也。夫人君有位之初，既出美言而告天下矣，既而實(shí)不能副，故怨生焉。等人臣耳，無大相遠(yuǎn)，人君特以己之私而厚一人，則其薄者已疾之矣，況于薄有功而厚有罪，人得不怒于心邪？必如古者《大學(xué)》之道，以修身為本，一言一動(dòng)，舉可以為天下之法，一賞一罰，舉可以合天下之公，則億兆之心，將不求而自得，又豈有失望不平之累哉！
三代而下，稱盛治者，無如漢之文、景，然考之當(dāng)時(shí)，天象數(shù)變，山崩地震，未易遽數(shù)，是將小則有水旱之災(zāi)，大則有亂亡之應(yīng)，非徒然而已也。而文、景克承天心，一以養(yǎng)民為務(wù)，今年勸農(nóng)桑，明年減田租，懇愛如此，宜其民心得而和氣應(yīng)也。臣竊見前年秋孛出西方，彗出東方，去年冬彗見東方，復(fù)見西方。議者謂當(dāng)除舊布新，以應(yīng)天變。臣以為曷若直法文、景之恭儉愛民，為理明義正而可信也。天之樹君，本為下民。故孟子謂“民為重，君為輕”，《書》亦曰“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以是論之，則天之道恒在于下，恒在于不足也。君人者，不求之下而求之高，不求之不足而求之有余，斯其所以召天變也。其變已生，其象已著，乖戾之幾已萌，猶且因仍故習(xí)，抑其下而損其不足，謂之順天，不亦難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