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百二十四 陸氏
象山死,先生率門人往寺中哭之。既罷,良久,曰:"可惜死了告子!"此說得之文卿。〔泳〕
因論南軒欲曾節夫往見陸先生,作書令去看陸如何,有何說備寄來。先生曰:"只須直說。如此,則便謂教我去看如何,便不能有益了。"〔揚〕
因問陸子靜,云:"這個只爭些子,才差了便如此。他只是差過去了,更有一項,卻是不及。若使過底,拗轉來卻好;不及底,趲向上去卻好。只緣他才高了,便不肯下;才不及了,便不肯向上。過底,便道只是就過里面求個中;不及底,也道只就不及里面求個中。初間只差了些子,所謂'差之毫釐,繆以千里'!"又曰:"如伯夷之清,柳下惠之和,孟子便說道'隘與不恭,君子不由'。如孔子說'逸民:伯夷叔齊',這已是甚好了;孔子自便道:'我則異於是,無可無不可。'"又曰:"某看近日學問,高者便說做天地之外去,卑者便只管陷溺;高者必入於佛老,卑者必入於管商。定是如此!定是如此!"〔賀孫〕
曹叔遠問:"陸子靜教人,合下便是,如何?"曰:"如何便是?公看經書中還有此樣語否?若云便是,夫子當初引帶三千弟子,日日說來說去則甚?何不云你都是了,各自去休?也須是做工夫,始得。"又問:"或有性識明底,合下便是,后如何?"曰:"須是有那地位,方得。如'舜與木石居,與鹿豕游;及聞一善言,見一善行,沛然若決江河,莫之能御'!須是有此地位,方得。如'堯舜之道孝悌',不成說才孝悌,便是堯舜!須是誦堯言,行堯行,真個能'徐行后長',方是,"下二條詳。
問:"陸象山道,當下便是。"曰:"看圣賢教人,曾有此等語無?圣人教人,皆從平實地上做去。所謂'克己復禮,天下歸仁',須是先克去己私方得。孟子雖云'人皆可以為堯舜',也須是'服堯之服,誦堯之言,行堯之行',方得。圣人告顏子以'克己復禮',告仲弓以'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告樊遲以'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告子張以'言忠信,行篤敬',這個是說甚底話?又平時告弟子,也須道是'學而時習','行有馀力,則以學文',又豈曾說個當下便是底語?大抵今之為學者有二病,一種只當下便是底,一種便是如公平日所習底。卻是這中間一條路,不曾有人行得。而今人既不能知,但有圣賢之言可以引路。圣賢之言,分分曉曉,八字打開,無些子回互隱伏說話。"〔卓〕
或問:"陸象山大要說當下便是,與圣人不同處是那里?"曰:"圣人有這般說話否?圣人不曾恁地說。圣人只說'克己復禮。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而今截斷'克己復禮'一段,便道只恁地便了。不知圣人當年領三千來人,積年累歲,是理會甚么?何故不說道,才見得,便教他歸去自理會便了?子靜如今也有許多人來從學,亦自長久相聚,還理會個甚么?何故不教他自歸去理會?只消恁地便了?且如說'堯舜之道,孝悌而已矣',似易。須是做得堯許多工夫,方到得堯;須是做得舜許多工夫,方到得舜。"又曰:"某看來,如今說話只有兩樣。自淮以北,不可得而知。自淮以南,不出此兩者,如說高底,便如'當下便是'之說,世間事事都不管。這個本是專要成己,而不要去成物;少間只見得上面許多道理切身要緊去處不曾理會,而終亦不足以成己。如那一項,卻去許多零零碎碎上理會,事事要曉得。這個本是要成物,而不及於成己;少間只見得下面許多羅羅嘈嘈,自家自無個本領,自無個頭腦了,后去更不知得那個直是是,那個直是非,都恁地鶻鶻突突,終於亦不足以成物。這是兩項如此,真正一條大路,卻都無人識,這個只逐一次第行將去。那一個只是過,那一個只是不及。到得圣人大道,只是個中。然如今人說那中,也都說錯了;只說道恁地含含胡胡,同流合汙,便喚做中。這個中本無他,只是平日應事接物之間,每事理會教盡,教恰好,無一毫過不及之意。"〔賀孫〕
陸子靜之學,只管說一個心本來是好底物事,上面著不得一個字,只是人被私欲遮了。若識得一個心了,萬法流出,更都無許多事。他卻是實見得個道理恁地,所以不怕天,不怕地,一向胡叫胡喊。又曰:"如東萊便是如何云云,不似他見得恁地直拔俊偉。下梢東萊學者一人自執一說,更無一人守其師說,亦不知其師緊要處是在那里,都只恁地衰塌不起了,其害小。他學者是見得個物事,便都恁底胡叫胡說,實是卒動他不得,一齊恁地無大無小,便是'天上天下,惟我獨尊'。若我見得,我父不見得,便是父不似我;兄不見得,便是兄不似我。更無大小,其害甚大!不待至后世,即今便是。"又曰:"南軒初年說,卻有些似他。如岳麓書院記,卻只恁地說。如愛牛,如赤子入井,這個便是真心。若理會得這個心了,都無事。后來說卻不如此。子靜卻雜些禪,又有術數,或說或不說。南軒卻平直恁地說,卻逢人便說。"又曰:"浙中之學,一種只說道理底,又不似他實見得。若不識,又不肯道我不識,便含胡鶻突遮蓋在這里。"又因說:"人之喜怒憂懼,皆是人所不能無者,只是差些便不正。所以學者便要於此處理會,去其惡而全其善。今他只說一個心,便都道是了,如何得!雖曾子顏子是著多少氣力,方始庶幾其萬一!"又曰:"孟子更說甚'性善'與'浩然之氣',孔子便全不說,便是怕人有走作,只教人'克己復禮'。到克盡己私,復還天理處,自是實見得這個道理,便是貼實底圣賢。他只是恁地了,便是圣賢,然無這般顛狂底圣賢!圣人說'克己復禮',便是真實下工夫。'一日克己復禮',施之於一家,則一家歸其仁;施之一鄉,則一鄉歸其仁;施之天下,則天下歸其仁。是真實從手頭過,如飲酒必醉,食飯必飽。他們便說一日悟得'克己復禮',想見天下歸其仁;便是想像飲酒便能醉人,恰似說'如飲醇酎'意思。"又曰:"他是會說得動人,使人都恁地快活,便會使得人都恁地發顛發狂。某也會恁地說,使人便快活,只是不敢,怕壞了人。他之說,卻是使人先見得這一個物事了,方下來做工夫,卻是上達而下學,與圣人'下學上達'都不相似。然他才見了,便發顛狂,豈肯下來做?若有這個直截道理,圣人那里教人恁地步步做上去?"〔賀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