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孔雀東南飛 并序
蘭芝便和他不同。盡管詩篇以古典作品特別是民間文學里慣用的夸張筆法,描寫了她的知詩識禮,描寫了她的妝奩和打扮,但在門閥社會里,“生小出野里”就說明她的家世還不入“九品中正”之眼。她是一個在小康人家成長起來的有主見的女子,美麗、聰敏、能干,雖然作者也極力寫她的善良和溫順,但在善良和溫順中別有一種掩蓋不住的具有反抗意味的剛性──人民想象中的被壓迫者自覺意識的一種原始形態。這種剛性不一定要從焦母所說的“此婦無禮節,舉動自專由”上去理解,而是更廣泛地散布在蘭芝的全部行動細節里。當她明白了焦母的意圖以后,不等對方開口,便自請:“妾不堪驅使,徒留無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時相遣歸。”仲卿對著她泣不成聲,一籌莫展,她便說:“勿復重紛紜!”勸她暫回娘家,再圖后會,她便說:“何言復來還?”她看清問題,明白自己的處境,表現了一個普通人的人格尊嚴。不過作者也不是簡單地片面地處理這一點。蘭芝了解仲卿的性格,然而她愛仲卿,也知道仲卿愛她。兒女深情使她對冷酷的現實仍然不得不抱著一點幻想,仲卿和她告別,她這樣叮嚀:“君既若見錄,不久望君來。”這是在具體條件下必然會產生的她的惟一的希望。縣令差人做媒,她這樣婉拒:“自可斷來信,徐徐更謂之。”最后她哥哥說出了“不嫁義郎體,其往欲何云?”剛性又立刻占據了蘭芝的靈魂,被壓迫者凜然不可犯的尊嚴在她心底升華,她決定以生命來表示最后的抗議,所以很快就應允了。
離開焦家的時候,拜母別姑,她的態度是十分從容的;再嫁期定的時候,裁衣作裳,她的態度是十分從容的;乃至最后“攬裙脫絲履,舉身赴清池”,也不表示一點遲疑和猶豫。她從來沒有向環境低頭。很難考證有多少人在傳唱過程中豐富了劉蘭芝的性格,然而這的確是被壓迫者光輝人格在當時歷史條件下最美的表現。環境的殘酷和轉變提高了人物的精神。作者以樸素的描寫,將細節一絲一縷地扣入行動,使作品在真實的基礎上產生了追魂攝魄的感染力──詩的感染力。
作為古代民間文學偉大的詩篇之一,《孔雀東南飛》以現實主義的表現方法,不僅暴露了封建門閥統治的罪惡,而且遠為深廣地紀錄了一千七百年前人民的真實的感情。──它是藝苑的奇葩,也是歷史的鏡子。
(選自《唐弢文集》,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