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的羔羊
一只羔羊在草地上的行走的姿態,總是讓我著迷。我常常因此想到自己讀書的樣子,覺得自己真的就象一只啃食,因為讀書時我是溫順的,一副進食的樣子。
愛好在文字里穿行。在這個滿世界煙酒的空間里,對文字的愛好已成為我的致命。與我所生活的社會相比,文字的境地是干凈多了,靜靜躺在書本里的文字,猶如遍地綻放的花朵。你行走其間,喜歡的,可以多看兩眼,也可以在她身邊蹲下來,仔細觀看;不喜歡的,你扭頭就走,她也不會拖住你。高深的哲學是山崗,你可以登高愿望,盡管在閱讀時有爬山一樣的沉重與艱難。抒情的散文如一片草原,有和緩的起伏,有看得見卻走不到的地平線。詩是從懸崖躍下的瀑布,給你帶來跳躍和驚嘆。
漢字的象形性會意法,賦予其不同于別的文字的畫質美感,一個字就是一幅她所要表達說明的圖像。一個走入漢字的讀者,文字經由眼睛的攝入后,轉化為一幅幅畫面,串起畫面的情感,是由讀者內心生成,讀者的情感在這些文字(畫面)之間起到了串聯的作用,而文字則決定著讀者情感的起伏波動、悲愴喜悅的情緒。一只羔羊在這樣的草地上迷途忘返,是很正常的事。
書的著者也是有高大與渺小之分,托爾斯泰、魯迅這些人就是書海中的高山,須仰視才見,時光是他們身邊的霧靄,久遠的歲月是掛在他們身上的的凝露蛛絲。渺小的著者眾多,卻總是曇花一現,他們的書籍就如塵埃垃圾,于是,時光在不斷淘洗,讓無用的書籍在歲月的消濁中剝離、汰盡。渺小者也能獲得一時的虛名,那不過是借“當代”這一時光的“死角”,謀取短暫“功名”,大眾對當代的短視因為社會的“喧鬧”被一再加重,因為,一片樹葉放在眼前,是足以遮目的。
文字所背負之物有丑陋與潔凈之分,卻非文字本身決定。黃色書籍是被明確認定的丑陋,還有一種不易被人指認、但卻陰暗丑陋的書籍,就是那些某個政黨的說教書籍(這類書籍常常是強制人去學習的),典型的就有希特勒《我的奮斗》,我將其歸入丑陋之列。潔凈的書有《道德經》、《復活》、《心靈史》這樣的書籍,她們能夠凈化我們的靈魂。
書房是我的庭院草地,我是一只情緒波動的羔羊,在這里,我的喜怒笑罵可以自然流露,沒有人干涉。文字的不同組合,彰顯出不同的情緒和色彩,道德的,悲憫的,甚至是高貴或卑下的,喜劇帶給我笑容,悲劇讓我流淚。一只羔羊的情感在文字里起伏,一個文字構成的情感通道就這樣打開,真有點天眼開的感覺。一個個人物在文字的鋪排中,多層次地呈現,似乎比現實更真實,在內心釀造出悲喜交集的虛擬感情,并由此豐富人生,被人們看作一個有情意的人。就在這樣的閱讀中,一個人的心靈在世俗的巷道里提升,遠離污濁。
庭院之外的書世界里,不再是、也許從來沒有是一片無邊的肥腴草原,我隨時能看到一片片象禿頭一樣的區域。不過近來寸草不生的地方少了,一些變異的沒有名字的草卻在瘋長,它們的和形狀、細胞生長分裂都改變了,生長速度極快,占領地盤的能力很強。讓我想到和豬一般大的老鼠、兩個腦袋的人。人們將其中幾種常見的類型命名為“木子美”、“九丹”。我覺得“木子美”“九丹”更象被植物界稱為“植物殺手”的加拿大“一支黃花”,它一株可迅速繁殖兩萬余株,侵占大片農田,在農民眼里臭名昭著。然而因其花朵嬌艷動人,不僅頻頻出現在各類花店,而且被當成花籃里的“寵兒”,特別暢銷。 目前,我國正全面進行鏟除、撲滅。可是,書世界的“木之美”其“下半身”的蔓延何時消淡?大自然真的被破壞了,再這樣下去的后果就是,一批批涉世之初的年輕人,會把蓬勃的“木子美”看作書世界的正本,進而拜為傳統。所以一旦在外面發現好的書本植物,我立即將她移植到自己的庭院來。
我一向不能理解所謂對讀書方向的確定。我認為一只羔羊在一片草地上的啃食,是順嘴漫游的,嫩草從來不會排列出一個方向,只有在回顧中,這只羔羊才會發現,自己在一個晌午的享用中,已經被草引到了河邊。所以,我很漠視某種思想的訓導與牽引,我對學習某某思想的反感證明著一只羔羊散漫的本性,我想,這就是文字本性的自由性與美感。
常常能碰到我的熟人,林沖是我很愿一遇的,我們能一同在《水滸》里倘佯許久;張愛玲又是我極喜歡的作家,她從自己的文字里凸現,我漸漸被舊上海的情緒淹沒,仿佛站在三十年代燈紅酒綠里,身邊是面目模糊的灰色身影匆匆游移,忘記身出何地。我總把黑塞《荒原狼》的主人公看作我自己……這就是歷史的味道吧!文字的符號意義不會因此磨滅,反而得到了更好的張揚。與現代化的電視電影傳媒相比,我感受到了文化本身的純潔性,雖然文字的背面是我不知道、也不奢望窮盡的疆界。文字從來就不是士大夫的道德文章和貴族嗜好,文字應該是萬億人的聲音和話語。
字典等工具書是我在野外作業 時隨身攜帶的小鎬小鍬,因為在遇到一些地下有甜美根筋的書時,我是不滿足于地面葉片的,我會象一個貪吃紅薯的豬,將地面拱翻得一片狼藉。
每一次外出,我都要帶回一些新書,作為我閱讀的食糧。書籍的更新就是這樣進行的,經過閱讀,書里難免會出現那種稻田里的稗草,就得把它當做廢紙賣出,化為紙漿。這樣的“稗草”太多,因為,文字既是溝通的渠道,也是強權的借口。這就有了文字疆界內荒涼的另一面。強權文字是帶有鋸齒的草,它會隱藏在美麗的草葉間,讓你的貪吃的嘴巴鮮血淋漓。一只老年的羊是有識別能力的,但對成片連亙的鋸齒草(甚至是荊棘)也無能為力,它們知道,那是強權的又一次侵占,從來不是草原的奉獻。強權文字是沒有生命力的,閱讀才是書籍成活的營養,于是,被占據的區域在它們枯萎后一片荒涼。一只沿著草地覓食的羔羊,被一片荒涼攔阻時,它會回憶起這片區域曾經有過的豐盛。是荒涼培養出羔羊沉思默想的習慣,羔羊們沉思,在沉思中,體會到思想的權利和快樂,這是羔羊的“反芻”。
在草地上倘佯,我很樂于與一些同伴交流,他們是些善于反思的羔羊,是些被人們稱為知識分子的人。他們以一種不屈的姿態抵制強權,他們不是食用而是用嘴巴將那些荊棘拔去,所以他們的嘴巴常常傷痕累累、豁齒兔唇。這些一些人在傳承文化、守護精神價值、維護社會良知,他們的行為超越各種狹隘的功利關系,在超越和設計中,尋求歸納出社會公理和精神價值。摩羅說:“我們不只是以自己的血肉之軀在生物意義上成為人類生命的全息體,而且以自己的精神人格全息著人性的全部意蘊。從這一刻起,我們的每一次受難都不再僅僅是為族類所作的犧牲,而首先是為了我們自身的精神需要。我們的每一次痛苦都不再僅僅是個體的掙扎,而是折射出族類對于尊嚴與幸福的渴望。”
我是一只熱愛草地的羔羊,常常在肚子并不餓時,在文字里倘佯,這里看看,那里瞧瞧,象個摘玉米棒的猴子,手里的書不時換著,卻沒有進入一個故事,也沒有和某個人物交談,只是在他們中間穿行著,遇到唐曉芙這樣的倩倩美女,我會流露出些許留連,碰到一個李逵這樣的莽撞大漢,我會側身讓過。有時,我會在這樣的瀏覽中,歪在躺椅上睡著了,任窗外的陽光在頸脖上爬過,那多象一只在草地上熟睡的羔羊。在我熟睡時,文字靜靜的,一點不會打擾我。
還有無數的、幾乎是泛濫成災的這類書籍,要求我們學習領會,真正好的文字是我嘴邊的草葉,她從不尋求寵愛,沒有虛榮的賣弄、浮華的炫耀。淺薄的低級趣味,是作者的過錯,因為那不是真正生命的體驗,也就不是可口的草葉了。我討厭那人為壘起的土崗上建立的謊言圣廟,一只羔羊是聞不得神廟氣味的,對純天然生長出的草葉那甜美滋味的向往,是每個羔羊的渴望。